晨光熹微,帶著初秋特有的清冷,透過亞麻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朦朧的光痕。
光線中浮塵緩緩游動,每一粒都清晰可辨,仿佛時間在這一刻也變得躊躇。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謐,連呼吸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咚、咚、咚。”
輕柔而執著的敲門聲劃破了這片凝固的寂靜。
門外傳來陳止水微啞而遲疑的聲音,那聲音里藏著一夜未眠的疲憊:“陳陳……醒了嗎?”
片刻沉寂之后,房門從內側被緩緩拉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陳止水站在門口,晨光描摹出她略顯憔悴卻依舊柔和的側臉輪廓,在她眼角刻下幾道細密的紋路。
她朝房內望去,下一秒,呼吸驀地一窒,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房間變了,變得陌生而冷清。
曾經堆滿習題冊和雜物的書桌異常整潔,只剩下幾本不便帶走的厚重工具書孤零零立著,像被遺棄的墓碑。
原本貼滿彩色便簽和計劃表的墻面,此刻空蕩得有些刺眼,只留下幾處淡淡的膠痕。
最令人心驚的,是立在房間正中的兩只黑色行李箱——質地高級、輪廓利落,箱體的金屬扣閃著冷光,像兩尊沉默的碑,標記一段人生的終結與另一段不可知旅程的開始。
這間屋子里屬于“章辰”的十八年痕跡,已被無形的手悄然抹去,盡數收進這兩只冰冷的箱子里。
兒子張陳背對著門,安靜地坐在飄窗臺上,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
他穿一身利落的深色便裝,面料挺括,剪裁合身,不再是居家時那副閑散模樣。
聽見門響,他緩緩轉過身來,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刻意的平穩。
晨光恰好落在他臉上,照亮了他過分年輕卻已經刻上成熟印記的面容。
陳止水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撞擊。
那是一張過分平靜的臉,平靜得近乎詭異。
昨夜的崩潰、掙扎、迷茫,那些激烈的情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暴雨過后深海般的死寂與清醒。
他的眼神澄澈,卻深不見底,不見少年應有的彷徨,只剩下一種近乎認命的冷徹。
那雙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熄滅了,又有什么新的東西在悄然滋生。
無人知曉這一夜他是如何捱過,如何在認知的廢墟之上重建自己。
或許連他自己也難以言說,但他顯然已做出了決定——一種近乎冷酷的接受。
看見母親,張陳的嘴唇輕微一動,聲線平穩得像在陳述別人的事:“走吧。我收拾好了。”
聲音里沒有任何起伏,每個字都像是精心測量過的。
這異樣的平靜,反而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刺穿了陳止水強撐的鎮定。
她忽然不敢迎視他的眼睛,那里面盛載的東西令她陌生而心慌。
她下意識偏開目光,落在空蕩的桌面上,聲音里帶著倉促的掩飾:“不……不是,我是來叫你吃早餐的。吃完了……我們再走。”
尾音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懇求,仿佛這頓最尋常的早餐,是連接過去的最后一根細線,一旦斷裂,就再也回不去了。
張陳靜默地注視母親片刻,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長得幾乎令人不適,最終點了點頭:“好。”
一個字,干凈利落,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
狹小的餐廳里,空氣凝滯如告別儀式。
清粥小菜在桌上冒著稀薄的熱氣,煎蛋的邊緣微微卷起,呈現出誘人的金黃色。
一家三口沉默地圍坐,機械地進食。
勺箸偶爾相碰,聲響清脆,反而更襯得這一室寂靜沉重難破。
稀飯的熱氣模糊了每個人的表情,沒有人抬頭,沒有人言語,仿佛任何字句都會驚碎這最后時刻脆弱的平衡。
這是這個家,作為“章晉”、“辰潯”與“章辰”,真正意義上的最后一餐,每一口都帶著離別的滋味。
“篤篤篤。”
敲門聲再度響起,這一次果斷、利落,帶著公事公辦的冷靜,與之前的輕柔形成鮮明對比。
張恨水放下碗筷起身開門,動作間帶著一種難得的沉重。
門外是兩位身姿筆挺、衣著考究的年輕人。
男子一身深色西裝,剪裁完美貼合他挺拔的身形,眼神銳利如鷹,氣質沉穩;
女子穿著利落的職業套裝,面料高級,線條簡潔,神情冷靜,行動間透出高效的精準。
二人進門,目光迅速而專業地掃過屋內,隨即準確落在各自的目標人物身上,仿佛早已演練過無數次。
年輕女子上前一步,向張恨水微微躬身,角度精確得如同用量角器測量過。
“大家長,屬下張澈,奉家族之命,擔任您回歸期間的臨時助手。車已在樓下等候,隨時可以出發。”
她的聲音清晰冷靜,每個字都像是經過精心打磨。
幾乎同時。
年輕男子向陳止水敬了一個標準而利落的軍禮,手臂劃出的弧線干凈利落。
“大家長!臨時內務助理陳可凡,向您報到!行程已全部安排就緒,隨時可以啟程!”
聲音響亮而不失恭謹,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嗯。”
張恨水面無表情地頷首,目光最后深深掠過這個承載了他們十八年平凡之夢的狹小空間,掠過沉默的妻兒,眼神復雜難辨,有什么情緒在其中一閃而過,快得抓不住。
他沒再多說,只沉聲道:“好。出發。”
說罷率先轉身,邁步向外,背影決絕挺拔,每一步都踏得堅定,仿佛瞬間切換回了“張恨水”的角色,那個平凡的父親章晉已被徹底封存。
“走吧,陳陳。”
陳止水聲音微顫,伸出手又縮回,最終只是無力地垂在身側。
她對陳可凡示意,后者立即上前,利落地提起張陳的行李箱,動作輕巧得仿佛箱子是空的。
陳止水挽住兒子的手臂,指尖冰涼,像是要給他支撐,又像是需借他之力,引著他走向那扇已然洞開、通往未知的門。
她的步伐有些踉蹌,但很快調整過來,挺直了背脊。
家門在身后“咔噠”一聲輕合,隨即是反鎖的清晰聲響,如同審判的錘音落下。
張陳的腳步幾不可察地一頓。
他注意到,他的父母,張恨水和陳止水,除了身上那套看似尋常的衣物之外,孑然一身,未帶走這個“家”的任何一件行李。
他們的決絕,比任何言語都更能說明這個過去的終結。
或者說,他們唯一帶走的最重要“行李”,就是他——張陳。
樓下,三輛通體漆黑、線條流暢威嚴的邁巴赫靜候在單元門口,車身長得幾乎堵住了整個樓道出口。
車漆光潔如鏡,完美倒映著清冷晨光和周圍的一切,散發出低調而壓迫的存在感。
身著同色制服的司機如雕塑般肅立車旁,連呼吸的頻率都控制得恰到好處。
張恨水示意張澈與陳可凡先各自上車。
他獨自走到張陳面前停下。
晨風拂動他額前的發絲,他目光深沉地端詳兒子過分平靜的臉龐。
試圖尋找一絲情緒的裂隙,一絲不甘、憤怒或是恐懼,卻一無所獲。
那張年輕的臉龐如同精心打磨的面具,完美得令人不安。
“我和媽媽,”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每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必須立刻分別返回張氏和陳氏的本家宗祠。積壓的事務和緊急情況亟待處理。”
他頓了頓,目光在張陳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評估著什么,“而你,”
他繼續道,語氣是公事公辦的清晰,卻又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或許是屬于父親的囑托,“將由他們護送,直赴東曦學院報到。我們一家三口,暫時……要分開一段時間。”
他進一步交代,語速平穩:“時間不會太長,約三個月。等我們初步穩定族內局面,安排好一切,會立刻去學院看你。在此期間,日常若有任何需要,或遇到問題,可直接聯系張澈或陳可凡,他們會為你解決。”
他從內袋取出一張漆黑的卡片,邊緣鑲著極細的銀邊,遞給張陳,“這是臨時通行憑證,也存儲了他們的聯系方式。抵達學院后,家族為你配備的專屬生活秘書會主動對接,提供所有必要信息,并全面負責你在校期間的生活與學習支持。”
張陳安靜聽著,臉上無波無瀾,只伸出手,指尖平穩地接過卡片。
那卡片觸手冰涼,質地特殊。
他點了點頭,語調平穩得像復誦演練過無數次的話:“明白。我會照顧好自己。你們放心。”
“好孩子……”
陳止水上前,伸手似想觸摸兒子的臉頰,最終卻只替他理了理本不凌亂的衣領,手指顫抖得厲害。
她的眼眶泛紅,聲音哽咽,只擠出這三個字,便再難成言,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已耗盡。
沒有擁抱,沒有更多拖泥帶水的告別。
張恨水深望張陳最后一眼,那目光復雜得難以解讀,隨即轉身大步走向中間那輛邁巴赫,俯身入內,車窗深色的玻璃立刻隔絕了他的身影。
陳止水也在陳可凡打開車門后,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仿佛要將他刻入靈魂,然后才彎身坐進另一輛車。
車門沉重合上,發出悶響,內外徹底隔絕。
發動機發出低沉有力的嗡鳴,如同蘇醒的野獸。
兩輛車如離弦之箭,悄無聲息地駛入清晨稀疏的車流,迅速縮小,最終消失在街角的拐彎處,仿佛被城市吞噬。
只剩張陳獨自立于原地,身旁是等待他的漆黑座駕與沉默得如同背景板的助理。
清晨的空氣沁著涼意,鉆進他的衣領。
他忽然抬頭,目光越過樓宇縫隙,精準投向五樓那個熟悉的陽臺——那里曾晾曬過他的校服,擺放母親精心照料的花草,承載過他無數向外眺望的閑暇片刻,見證過他整個平凡的青春期。
他深深地、深深地將那最后的景象刻入眼底,每一處細節都不放過,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葬禮。
繼而,他猛地收回目光,下頜線緊繃,再無半分留戀,彎腰鉆入最后一輛邁巴赫的后座。
真皮座椅冰冷而柔軟,車內彌漫著一種淡淡的、陌生的皮革與香氛混合的氣味。
車門關閉,發出沉悶而決絕的聲響,將外界的光線和聲音隔絕。
車輪緩緩轉動,碾過清晨寂靜的路面。
載著他,駛向一個徹底陌生的、不可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