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膠質,沉重得令人窒息。
章辰、張恨天、陳靜水三人分坐,無形的張力在空氣中拉扯,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三角對峙。
章辰如坐針氈,指尖無意識地摳弄著指甲邊緣的月牙白,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動作掩飾內心的慌亂。
他低垂著頭,耳朵卻像雷達般捕捉著周圍的一切:張恨天沉穩得近乎刻意的呼吸,陳靜水衣料摩擦時發出的細微窸窣,甚至他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墻壁上那座老式掛鐘的秒針,每一次移動都發出清晰無比的“嗒、嗒、嗒……”聲,在這死寂中被無限放大,如同冰冷的鐵錘,一下下敲擊在緊繃的神經上。
時間在令人煎熬的沉默中艱難爬行,每一秒都被拉得格外漫長。
終于!
玄關處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刮擦聲,清脆而熟悉,緊接著是鎖舌彈開的“咔噠”輕響。
“辰辰?快來幫媽拿一下!超市今天的螃蟹特價,活蹦亂跳的,新鮮得很,晚上我們……”
辰潯輕快的聲音裹挾著門外世界的煙火氣,像一股暖流涌了進來。
然而,這愉悅的尾音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利刃驟然斬斷。
她拎著幾個鼓鼓囊囊、勒得指節發白的購物袋,剛一步跨過門檻,視線越過狹小的門廳,毫無防備地撞上了客廳沙發上那個端坐的身影——陳靜水。
辰潯臉上明媚的笑容瞬間凍結、碎裂,仿佛被潑上了速凍的冰水,血色頃刻褪盡,只剩下紙一般的蒼白。
手中的塑料袋脫力地滑落,砸在光潔的地磚上發出悶響。
幾個金黃的橙子骨碌碌滾了出來,帶著新鮮水果的清香,一路撞在實木鞋柜的腳上,發出輕微的“咚咚”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哎呀,別擋路啊,我還進不進去了?”章晉抱怨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他正埋著頭費力地換鞋,視線受阻,全然不知門內已是天翻地覆。
他側身擠開擋在玄關的辰潯,手臂上還掛著更多沉甸甸的袋子,嘴里兀自絮叨著:“這螃蟹得趕緊蒸上,再弄點姜醋汁……”
等他換好拖鞋直起身,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客廳——
剎那間,他臉上所有松弛的表情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凝固。
原本隨意的站姿猛地繃緊,脊椎挺得筆直,如同拉滿的硬弓,蓄勢待發。
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變得銳利如鷹隼,瞳孔微微收縮,死死釘在沙發上的兩位不速之客身上,尤其是那個與他面容有幾分相似的男人——張恨天。
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瞬間抽干。
只剩下那幾個滾動的橙子在地板上做著最后的、徒勞的彈跳,發出的微弱碰撞聲是此刻唯一的余響。
“爸,媽,”章辰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站起來,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這兩位……說是大伯和小姨,來找你們的。”
話音未落,他下意識就想轉身,逃離這個散發著詭異寒氣的漩渦中心。
“辰辰,坐下。”
章晉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沉重的磐石驟然落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威嚴,瞬間定住了章辰想要挪動的腳步。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兒子身上,那眼神復雜難辨,“你長大了,有些事,不需要回避。”
隨即,他轉向已經站起身的張恨天和陳靜水,語氣平淡無波,卻透著深海般的疏離與冷意:“既然來了,都坐吧。”
客廳的氣氛因這命令而變得更加凝重,幾乎能擰出水來。
眾人無聲地重新落座。
位置微妙地調整,形成了一個更加清晰、更顯對峙的無形戰場。
章辰緊挨著母親辰潯,坐在一側的長沙發上。辰潯的臉色依舊蒼白如雪,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絞在一起,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她的目光低垂,死死盯著自己微微顫抖的膝蓋,竭力避開了陳靜水投來的、飽含關切與復雜難言的注視。
章晉獨自坐在他們對面的單人沙發里,背脊挺得如同山巖,沉默而堅硬,自成一方天地,與對面的母子形成一種無聲的庇護姿態。
而張恨天和陳靜水則占據了中間的三人沙發。張恨天刻意坐在靠近章晉的一端,身體微微前傾,姿態帶著審視與評估;
陳靜水則緊挨著辰潯這邊的扶手,身體傾向姐姐的方向,眼神里充滿了欲言又止的憂慮和急迫。
章辰看著這涇渭分明、壁壘森嚴的坐法,心里最后那點“可能是誤會”的僥幸徹底灰飛煙滅。
冰冷而真實。
“這么多年,互不打擾。”章晉率先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低沉而平靜,目光如實質般直刺張恨天,“今天不請自來,有何貴干?”
“哼,”張恨天鼻腔里發出一聲短促而冷硬的輕哼,帶著久居上位的倨傲,“怎么?在紅塵俗世里待久了,連家族最基本的禮數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嗎?恨水?”
他吐出那個塵封已久的名字,如同投下了一枚深水炸彈。
“恨水?!”
章辰心中劇震!
這個名字像一道裹挾著寒冰的閃電劈入腦海!
父親不是叫章晉嗎?
恨水?這冰冷、沉重的名字,瞬間讓他感到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竄上頭頂!
父親和這個大伯之間,到底埋藏著怎樣諱莫如深的過往?
他們是誰?
自己又是誰?
“我早已脫離家族,”章晉的聲音依舊聽不出波瀾,但章辰敏銳地捕捉到父親擱在膝蓋上的那只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青筋隱現,“還有什么禮數,需要我這個外人來遵守?”
眼看兄弟二人話不投機,氣氛再次降至冰點。
陳靜水急忙轉向辰潯,聲音帶著急切和懇切:“姐姐,我們這次來,是奉聯席委員會最終決議,召你們回家族,執掌實務!”
辰潯終于緩緩抬起頭,目光復雜地看向這個久違的妹妹,聲音里帶著一絲被歲月打磨后的疲憊和根深蒂固的抗拒:“這么多年了,你們不也把家族管理得很好?何必……再找我們回去?我們早已習慣了這里的生活。”
“平常的瑣事雜務,我們自然勉力維持,不敢懈怠。”陳靜水的語速加快,神色變得異常凝重,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一臉茫然、仿佛身處夢中的章辰,壓低了聲音,仿佛在傳遞一個驚天的秘密,“可是,姐姐,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在上個月,聞風組深入探查到……”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說出那個詞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宣告末日般的沉重:“……永霜絕域那邊,有神祇蘇醒的跡象!”
“你說什么?!”
章晉和辰潯幾乎同時失聲驚問!
臉上強行維持的平靜瞬間被撕裂,只剩下震驚和難以置信!
章晉猛地向前傾身,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眼神如淬火的利劍般刺向陳靜水!
“千真萬確!”
張恨天接過話頭,聲音低沉而沉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峻,“有古老的神祇正在從漫長的沉眠中復蘇!剛剛形成并肆虐全球的超強厄爾尼諾事件,不過是其力量初醒時攪動天地失衡所引發的、微不足道的微小征兆!”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章晉和辰潯驟然失色的臉。
“聞風組在永霜絕域周邊的深海洋流和信風深處,探測到了此前從未記錄過的、極其微弱但無法忽視的異常波動——”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一字一頓地吐出那個令人心悸的詞:
“——神息!”
他加重了語氣:“家族需要能力更強、經驗更豐富的支柱回去坐鎮!這不是請求,這是關乎整個‘六望’乃至世間存亡的時刻!刻不容緩!”
神祇?蘇醒?厄爾尼諾只是征兆?神息波動?永霜絕域?六望?聞風組?
章辰的大腦如同被投入了一顆當量巨大的信息炸彈,瞬間一片空白,徹底宕機!
他感覺自己的思維像生銹的齒輪,被這些完全超出他十八年建立的所有認知邊界的詞匯卡死,完全無法轉動。
他是在做夢嗎?
一個荒誕離奇到極點的噩夢?
他下意識地、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清晰的、尖銳的痛感傳來——不是夢!
冰冷的現實感讓他渾身發冷。
辰潯下意識地、緊緊地握住了身旁兒子冰涼的手,仿佛想從那冰涼中汲取一絲對抗驚濤駭浪的力量,她的聲音帶著最后的掙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一定……一定要我們回去嗎?現在不是……還沒有什么明顯的、毀滅性的異動爆發嗎?或許……或許聞風組……”
“姐姐!”
陳靜水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急切的懇求,甚至是一絲痛心疾首的斥責!
“你難道真的忘了自己身上流淌的血脈所承載的榮耀與那無法推卸的使命了嗎?難道忘了我們‘六望’與生俱來、刻入骨髓的責任?!等到異動真正爆發,鋪天蓋地、席卷一切之時,一切都來不及了!那將是真正的、席卷一切的滅頂之災!”
她的話語如同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辰潯的心上,也重重砸在章辰嗡嗡作響、一片混亂的耳膜上。
章晉緊鎖著眉頭,陷入了短暫的、極其凝重的沉默。
他眼神深邃如古井,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仿佛在急速權衡著無數洶涌而來的利弊、責任與滔天巨浪般的后果。
客廳里只剩下掛鐘那催命般的“嗒嗒”聲,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終于,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張恨天,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沉重:
“聯席委員會,對我們……具體如何安排?”
張恨天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問,身體微微前傾,清晰而冷硬地吐出早已擬定的方案:
“你,回歸張家本宗。給你三個月時間熟悉族務,三個月后,總理張家一切實務。”
他看向辰潯:“止水,回歸陳家本宗,同樣總理陳家實務。”
他的目光終于正式地、帶著評估與審視意味地落在章辰身上:
“至于張陳,剛好他已結束高考,回歸家族后,直接進入東曦學院修習。他的前途,家族自會安排,無需你們操心。”
張恨天聲音平穩:“這是聯席委員會共同議定的最終結果,你們看,是否妥當?”
章晉的目光沒有立刻回答張恨天,而是越過他,落在了對面那個一臉呆滯、仿佛靈魂都被剛才的信息震得離了竅的兒子身上。
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復雜難言的情緒——有如山的沉重,有無奈的嘆息,也有一絲“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的、早已預見的了然。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滿屋的沉重空氣都吸入肺腑,然后轉向張恨天和陳靜水,做出了決定:
“我們……需要考慮一下。明天早上,給你們最終答復。”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目光再次落在章辰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同時,辰辰也需要知道更多……關于我們,關于這一切的真相。”
“好。”
張恨天干脆利落地站起身,仿佛早已篤定答案,臉上露出一絲掌控全局的從容。
“明早九點,我們會準時來接你們。”
他走到門口,腳步頓住,回頭留下最后一句,話語如同冰冷的烙印,帶著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記住,這是‘六望’血脈中與生俱來的使命,烙印在靈魂里的契約,無從逃避。”
大門“咔噠”一聲輕響,嚴絲合縫地關上。
隔絕了外面世界的聲響和光線,也帶走了那令人窒息的外來壓力源。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空氣都凝固成了鉛塊。
章晉和辰潯緩緩對視一眼。
眼神交匯的瞬間,沒有意外,沒有驚慌,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在漫長歲月中早已演練過千百遍的凝重,以及一絲卸下偽裝卻又背負起更沉重枷鎖的復雜情緒。
一切,似乎都在他們的預料和計劃之內。
只是當它真正降臨時,那份沉重依然壓得人喘不過氣。
而章辰,依舊僵硬地坐在原地,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徒留軀殼的木偶。
他茫然地看著對面那兩張瞬間變得無比陌生又無比熟悉的面孔——他叫了十八年“爸”、“媽”的人。
腦海中只剩下驚濤駭浪般的轟鳴。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徹底顛覆、碾碎,暴露出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光怪陸離而又危機四伏的恐怖真相。
他的過去。
他的身份。
他的未來。
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