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狗連滾帶爬地消失在濃稠的夜色里，去畫那個誰也看不懂的索命符。院子里死寂得能聽見油燈芯燃燒的噼啪聲，像某種倒計時。

王大和趙三墩僵在原地，臉色比死人好看不了多少，眼神發(fā)直地盯著地上那道猙獰的舊疤——那是一百兩雪花銀，是鎖鏈，是砍頭刀的寒光。空氣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再多一分力就要斷裂。

圓心喉嚨發(fā)干，心臟在肋骨下瘋撞，幾乎要破膛而出。她看著京云洲，他臉上那點冰冷的笑意還沒褪盡，眼神卻已沉入不見底的寒潭，仿佛剛才那句“找獵物老巢”的狂言只是她的幻覺。

他忽然動了一下，不是走向屋里，而是拐到院角那堆雜物后。再出來時，手里拎著個沉甸甸的、裹滿泥污的麻布袋，砰一聲扔在圓心腳前。塵土飛揚。

“打開。”他聲音啞得厲害，裹著夜露的寒氣。

圓心手指顫抖著解開緊束的袋口。里面不是她預(yù)想的鐵器或藥材，而是一套折疊整齊的衣物——月白色的細(xì)棉中衣，靛青色的粗布外袍，甚至還有一雙半新的軟底布鞋。料子普通，式樣也是最尋常不過的農(nóng)家打扮，卻漿洗得干干凈凈，散發(fā)著淡淡的皂角清氣，與這院子里彌漫的鐵銹血腥味格格不入。

“換上。”京云洲命令道，不容置疑。

圓心猛地抬頭，愕然地看著他。

“看什么？”京云洲嘴角扯出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目光在她臉上寸寸刮過，像在評估一件工具，“海捕文書貼出來了，你以為他們只會盯著一個額角有疤的男人？”

他聲音壓低，字字砸在她耳膜上，冰冷刺骨：“夫妻。落難投親。你是病秧子，咳得快死了，我是你男人，帶你去找隴州府的親戚討活路。記牢了。”

圓心心臟狠狠一抽，像是被這話里的某個詞燙到。夫妻？他倒是會編！

“為什么……”她聲音發(fā)顫。

“因為兩個人，比一個人扎眼，也更容易讓人放松警惕。”京云洲打斷她，眼神銳利如刀，“因為‘病弱婦人’是最好的掩護(hù)。因為從現(xiàn)在起，每一步都不能錯，錯一步，就是死。”

他上前一步，逼近她，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壓迫感，身上那股混合著鐵銹、血腥和冷冽山風(fēng)的氣息蠻橫地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怕了？”他問，聲音里聽不出絲毫情緒，卻比嘲諷更讓人難堪，“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拿上這點錢，”他指了指桌上那堆還沒捂熱的銀錠，“從后山跑，能跑多遠(yuǎn)跑多遠(yuǎn)。”

圓心臉頰火辣辣的，一股混雜著恐懼、屈辱和不甘的烈油猛地竄上頭頂，燒得她眼睛發(fā)紅。她猛地彎腰，一把抓起那套衣服，指甲幾乎摳進(jìn)布里。

“誰怕了！”她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卻有一股狠勁破土而出，“換就換！”

她抱著衣服沖進(jìn)里屋，木門被她摔得哐當(dāng)作響。

京云洲站在原地，聽著里面窸窣又帶著怒氣的換衣聲，臉上那點冰冷的弧度慢慢抹平了，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復(fù)雜的情緒，快得無人捕捉。他轉(zhuǎn)身，走到桌邊，將那些銀錠快速收攏，分成兩份，一份塞進(jìn)懷里，另一份用布裹了，埋進(jìn)灶膛冷灰深處。

不多時，里屋門吱呀一聲開了。

圓心走出來，那身過于寬大的粗布袍子套在她身上，空蕩蕩的，更襯得她臉色蒼白，脖頸纖細(xì)，確實像個久病纏身的婦人。只是那雙眼睛，紅著，卻亮得灼人，里面燒著不服輸?shù)幕鹧妫敝钡上蚓┰浦蕖?

京云洲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極快，像鷹隼掠過水面，不帶任何情緒。他走到水缸邊，抓起一把冷灰，毫無預(yù)兆地抹在她臉上、脖頸上，動作粗暴得像在打磨鐵器。

圓心被那粗糲和冰冷激得猛然后縮，卻被他一只手鐵鉗般固定住下巴。

“別動。”他聲音貼著她耳廓，氣息冰冷，“病得快死的人，沒這么干凈。”

灰土嗆進(jìn)鼻子，圓心憋得咳嗽起來，眼淚都冒了出來。他這才松開手，退后半步，審視著自己的“作品”，似乎滿意了些許。

院外傳來約定的、模仿山雀的暗號聲——三長兩短。李二狗回來了。

京云洲最后掃了一眼這間承載了短暫安寧、也醞釀著風(fēng)暴的茅屋，吹熄了油燈。

黑暗吞噬一切。

他拉開門，冰冷的夜風(fēng)瞬間灌入。

“走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她的骨頭，不由分說地將她拽入門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腳步又快又急，離心跟蹌著，被迫跟上，那身別扭的粗布衣服摩擦著皮膚，臉上的灰土混著剛才憋出的眼淚，一片狼藉。

身后，破舊的院門無聲地合攏，像野獸閉緊了嘴。

前路漆黑，荊棘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