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室外，初夏驚降大雪，雷聲夾雜。沉悶不絕。珠簾懸于梁，遮了光，金鑾殿內履上一層霜，不見青天。

那女子挺直腰背跪于大殿之間，紅綢落地，額上翠石碰撞的直響。龍榻上人摟著個嬌俏皇妃鳳眼微闔。一襲明黃色袍子高垂于地。兩鬢蒼色，十指褶皺遍布。撫著眉間，郁氣叢生，幾人間氣場焦灼。

他懷里那人握著個湘妃帕笑得花枝亂顫，細腰也直不起，偏生好容顏，眸中藏毒，雙睫微動：“阿姐，你還當真是一錯再錯。你我斗了一世有余。父親為你賜名為寧。你覺得你配得上這名諱嗎？”她秀手微抬，雙眉絞緊而鎖，“帝后…該輪到我了！雁寧，你也該撤了！自幼你便主聰慧，尤善舞刀弄槍，滿京城男女老少無一人能比，皇子，世子，站在你面前任你挑選。而我同樣待字閨中，撫得琴聲能挾燕而飛，百鳥爭鳴，可憑什么卻成棄子！你處處壓我一頭。如今這江山有屬。阿姐，你可還有資格占了這后位？”

高臺椅上，天子神色晦暗，他以手直指雁寧，晃然笑了，笑得凄凄，笑得狠厲。

“雁瑯。你說，你要把我許配給定北王？”她聲色微斂，講到動情處更是猛然定住。

女子直視圣顏，神色倨傲無比。“我曾與你攜手天下。你也曾允我執掌天下。可原來這曾經風光霽月，墻頭馬上的少年郎奪了皇位，利欲熏心，美玉相纏，竟是轉眼忘了將軍府上，橫刀立馬斬斷荊棘殺出血路的難以為繼。雁瑯，我問你悔不悔。”末尾，眼中恨意浮現，喉頭哽咽，如聞泣聲。

換來的僅有一紙書，天子開眼，金口玉言：“雁寧，你我從未愛過，我向來落子無悔。若你能安分守己我也便不必罔顧平日夫妻情面。可你太好勝。”他扶額，“邊疆受匈奴進犯，皇兄驍勇善戰，御敵無數，于你而言也是個好去處。我并非意決將你逼至絕處，念你與我夫妻十年，倘若你認錯，此事便罷。”

“你覺得我錯了？雁瑯，我的皇上。你捫心自問，你的妻子，全天下最尊貴的皇后，她到底做錯了什么？犯下了多滔天的罪過值得你這樣懲罰？”認錯，她尚且不自己做錯了什么。

穩坐后位十年，她日夜操勞，勤于政事，從未參與妃嬪間勾心斗角。旁人笑她空守后庭，雁淑柔笑她同皇帝蘭因絮果，可她又能如何。這堂堂楚后身邊早已空無一人。

他將她的族人長發高懸于城墻之上，曝尸三日，血濺千里。城門被攻陷，唯余幾個老翁酣戰，是她雁寧赤足步于大漠，為他請兵守城，等來的卻僅有一紙賣身契。將她輕易許給那玩世不恭的漠北狼王為禁臠？！將她作為人質交于兄長之手以穩君心。

“中元宮宴，你大鬧宴席，臣民百姓無不畏懼于你，雁珠和親帶來的是楚魏兩國永世交好，讓黎民百姓遠離戰火不受驅逐，你有什么不滿意的？鳩殺將軍府是因為你們全府上下貪得無厭，私占稅款，雁寧，你服嗎？”男人冷冷的說道，目光之中甚至不帶半分溫情。

“允兒死了，珠兒也死了，你有去看過他們一眼嗎？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發脾氣，身為一個母親，我看到自己的孩子被折磨成那副模樣，我只感覺憤怒！邊境的戰士個個都骨瘦如柴，毫無一戰之力，我們大楚何時需要一個女兒家來穩固江山？”

入宮十數年，雁寧為他育有子女。可雁瑯口口聲聲說視若珍寶的膝下子嗣卻亦未幸免于難，他總說允兒性子沉穩，處事總斟酌再三，是有大謀略。可自從雁盛出世，雁瑯嘴邊的話便陡然而改，說允兒怯懦，說他有勇無謀。

到頭來，謀劃一世，步步謹慎，一時癡了卻落得個長子被廢，自縊而亡。小女不過金釵卻被迫和親，受那蠻荒老漢搓磨致死的下場。

“我從不認為將軍府是我的家，要殺要剮也是他們咎由自取。可憑什么，憑什么要牽連無辜之人？殺了他們，難道你這皇位就可以高枕無憂”她表情痛苦的撫著心口，神色略顯猙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揉了揉眉心，他道，“婦人之仁只會害了自己，雁寧，你何時如此這般懦弱不堪，不識時務。從前我欣賞你，是因為你時刻都有頭腦，我最喜歡的就是你的壞，而不是你的蠢。”

“呵…”她笑了，果真不過是黃粱一夢，初嘗苦，再品更甚苦。“這其中牽掛如絲網密布，剪不斷理還亂，終究是我婦人之仁害了自己，也連累了…”最后一句細若蚊繩，像是在喃喃自語，“你們。”

她此生已了無牽掛，只空占帝王側，成了這嬌蠻任性的禍國毒妃。

男人不曾有半分憐惜，只閉著眼，他身旁的美人是個軟玉，溫柔似水。撫著他面龐，紅暈蕩漾開來，一雙秀手勾著衣帶細細摩挲，挑逗。

罷了還回頭得意的瞥了雁寧一眼，目光如刃，冷鋒直現。

小太監聲音尖細，把著白絲錦帛，好比這帝后更奢華幾分。他扭著胯，臉上脂粉抹得極白，緩緩遞來只手：“小主，請吧。”話罷便扣住雁寧的肩。力道柔卻重。她眉頭緊蹙，一把拍開那蒼白干瘦的手。弄的小太監往后踉蹌幾步。

“你只是條狗。命令我，你不配。”她神色淡淡，拉起披風帶飛滿地塵沙，轉身與雁瑯平視，這個與她定一世情的男人，她不稀罕。“既如此，臣妾……謝恩！”旋即便抬腳邁出長檻。

身后只頻頻傳來妃子笑，冠櫻索絕，擾得宮門顫顫。男人低語：“既然你一意孤行，那便隨你去了。”

“姐姐，是我贏了！是我贏了！”

而她的足跡如飛鴻踏雪，頃刻之間便被埋入地底，仿若從未來過。

小順子拉開轎輦，低眉順目的扶著她，一如三年前她初入朱門那般，那時，十里紅妝，鳳冠霞帔，全天下為她俯首稱臣，抱誠守真，連永定府的丞相大人見了她都得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喊她聲皇后。

身側，傅粉何郎的小郎君扶著她道：“娶你，我此生無憾。”

再之后，二人情定山河，成了一世鴛鴦百姓祝賀。

而今舊人已改，她另嫁于人。邊界戰亂，這楚國戍邊帳內卻夜夜笙歌。百萬軍兵卻無一人能擔大任，這江山岌岌可危。

想當初她披上戎裝上陣殺敵絲毫不知膽怯，這血氣方剛，弱冠之年的兵士卻不堪她一介女流。

人馬匆匆行至疆外已是數月之后。她被群人扶著進了漠北。

入夜，漠上蒼涼，狼群呼嘯不止。營帳外篝火點點，軍兵飲著葡萄美酒，臥地做著清天白日夢。

雁珩挑燈看劍，欲掀她蓋頭。一雙骨瘦如柴的手卻猛然握刀。

那沙啞低沉如老嫗的嗓子緩緩低語：“雁女多丑陋，不便示將軍。”

可這句話倒像是點燃了干柴，她愈是遮遮掩掩，他便愈想探其究竟。

唰啦一聲，紅布應聲而落，燭火映得面前女子越發瘦削，她方才二十，卻如同蒼老了十歲不止。原先清亮高傲的曈中低沉的仿若死水一潭，毫無生機。

瞬間，那只刀痕遍布的手便死死鉗住她的下頷，本就灰白的面孔瞬間斑駁。“呵呵”將軍鼻吸變重，低低嘲弄幾句，便像是在欣賞藝術品般細細揣摩，近距離的端詳。

“兄長的皇妃果真非同凡品，我還真是想要細細品鑒一番。”

久久，男人頓時覺著無趣，一把甩開那張臉。

雁寧身形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手腕處因握刀，此時鮮血直流，如同鬼怪。二人眼中均是精光乍現。

忽然，她拔刀橫于頸，抿著唇瘋了一樣笑，她邊割著肉邊低喃：“將軍可曾知道，我自幼體弱多病，出生沒多久便克死母親，可府中人不為我尋醫治疾便罷。他們聽信謠言，那老太師吹胡子瞪眼不過是動了動長扇的功夫，他們便將我送入荒山修道數載春秋。”

比著手勢，她面上一片死寂，“殊不知，人心不比狼群狗獸”

說著，兩行清淚便簌簌淌下，“回府那日，我險些被那看門小廝以棍棒驅逐致死。父親不管，祖母不聞，連后院丫鬟都敢踩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所以我總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府中七年有余，我從來都是察言觀色，能有如今全靠一步步攀升至此。可偏偏…．偏偏我就犯了錯，瞧上那后坐的羸弱少年，秋狩一面便入了迷，以我芳華換他榮登帝位，可我這雙手都被糟蹋的掛不住皮。嫁他那年我方十七，尚要為他大漠請兵。”

掩面而泣，她又道：“左右不過是個廢太子，憑什么讓我狼狽成如此模樣？！”一激動，胸口處便上下起伏，面露猙獰之色。

將她這副絕望之態盡收眼底，雁珩手腹一熱，那劍身便更深幾分。血愈涌愈烈，直至干涸。紅妝碎得斑駁。

將軍一怔，渾濁黯淡的眼中閃過異色。

面前人倒地不起，臨死前雙拳緊攥，紅唇已破，瞳孔縮緊著渙散，隱隱只聽聲惋惋嘆息。

狡兔死，走狗烹。她只想要親口問句＂憑什么？＂她是走棋一步思棋百步的弈者。她是文武雙全，一命相懸的閻羅。

若有來世，她不做帝后便做禽獸，她要這皇帝血流五步，天下縞素。她要讓害死她的人不得好死，讓他們血債血償。

“雁瑯，我若為厲鬼，是要讓你滿門心神不寧，夜不能寐。我若為人，是要讓你做小伏低，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