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掩血途
- 界元紀
- 軒諾.
- 3943字
- 2025-08-23 18:44:50
風從北方荒原直灌而入,卷起半融的雪與灰燼,在廢墟上空盤旋成灰白的漩渦。
空氣里混雜著松脂焦苦、血腥味與冰碴子的冷冽,每一次呼吸都像把燒紅的鐵絲塞進肺管。
凌塵站在半截石階上,懷里檀木盒緊緊貼著胸口,仿佛那里面裝的不是一截殘刃,而是他母親最后的脈搏。
灰袍下擺被火舌舔出蜂窩狀的焦洞,左肩的血已凍成紫黑色的冰殼,隨著呼吸輕輕碎裂,露出底下殷紅的嫩肉。
他抬手拂去睫毛上的雪,指節凍得發白,掌心卻仍殘留焚心刃殘片傳來的微熱——像母親隔著牢籠遞給他的一絲體溫。
風忽然一偏,雪幕被利刃似的身影劃開。
艾莉婭自陰影里走出,腳步輕得像貓,卻在雪地上留下筆直的線。
她穿著青嵐宗雜役的灰棉袍,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一縷暗金挑染的發尾,在火光里像一簇不肯熄滅的火星。
腰間雙槍被粗布纏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截羽鱗交錯的槍尾,隨著步伐輕輕碰撞,發出細微的“叮當”,像雪夜里遙遠的鈴鐸。
她停在凌塵三步之外,抬手掀開兜帽。
異色瞳在火光里像兩枚碎寶石:右眼澄碧如春湖,左眼熔金似琥珀,映著遠處殘火,一瞬幽暗一瞬熾亮。
風雪掠過她的睫毛,雪粒未落便被她呼出的白霧融化。
她先開口,聲音低而清晰,帶著異國腔調,卻咬字精準:“還能走?”
凌塵在心里迅速權衡:
——左臂凍傷,后背裂口稍一用力就會崩血;
——母親魂燈只剩兩日可活;
——玄皓的暗子已掠過北荒;
——混沌海的門縫只剩一線。
他抬眼,看見艾莉婭斗篷內襯繡著雙蛇繞矛的暗記,針腳卻是云荒繡法,心里微微一凜:
“她與云荒舊人有聯系?”
但母親等不起他慢慢盤問。
艾莉婭同樣在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灰袍少年狼狽至極,眼神卻像雪夜里的狼,帶著戒備與孤絕。
她想起水鏡里那個被秩序鎖鏈纏身的剪影,心底掠過一絲復雜:
“奧林匹斯要的是鑰匙,我要的是時間,我們各取所需,但愿別互相拖進深淵。”
艾莉婭向前半步,雪在她靴底發出“咯吱”輕響,像某種倒計時。
“能走?”她再次問,聲音低得幾乎被風聲吞沒。
凌塵用拇指揩去唇角血跡,聲音沙啞得像磨過碎石:“不能也得能?!?
她拋來一枚拇指大的銀哨,哨身冰涼,刻著雙蛇暗紋。
“三聲為號,我必折返?!?
凌塵握緊,指腹觸到哨口一道細微缺口,心里莫名安定:“成交?!?
他補一句,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若先死,我會替你收尸,再取徽章。”
艾莉婭嘴角彎出極淺的弧度,像雪里突然綻開的刀鋒:“你若先死,我會替你埋骨,再取鑰匙?!?
艾莉婭轉身時,斗篷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皮袋上繡著的細小符號——
那是北荒狼牙與橄欖枝交纏的暗紋,針腳里摻著銀線,在火光里一閃即逝。
凌塵瞇眼,記在心里。
兩人并肩踏入風雪,腳印一深一淺,很快被新雪填平。
遠處,峭壁如刀的冰崖在雪幕中若隱若現,崖頂有霜火輪的光一閃而逝。
凌塵側耳,聽見風里傳來弩弦拉緊的“咯吱”聲,像某種野獸磨牙。
他低聲道:“前面有埋伏?!?
艾莉婭指尖輕彈銀哨,哨口發出一聲極輕的“?!?,像雪粒擊玉:“正好,省得我們去找他們。”
雪越下越大,火光漸遠。
倒計時在他們心里無聲跳動——1089。
而冰崖上的霜影衛,已張開了寒魄弩的弓弦。
十二名霜影衛伏在雪里,白袍與冰色融為一體,只露出一雙雙冰藍的眼睛,安靜得像雪雕。
他們手中的寒魄弩通體銀白,弩槽內嵌著冰髓矢,矢尖淬了“蝕骨霜”,見血即凝,無藥可解。
領頭的是凌霜闕。
她立于崖口最高處,銀發被風卷得獵獵作響,霜火雙輪懸在背后——一輪冰藍,一輪赤紅,在夜色里緩緩旋轉,發出極輕的“嗡嗡”聲,像兩頭蓄勢待發的兇獸。
她低頭俯瞰,目光穿過雪幕,鎖定下方兩道漸行漸近的身影。
“獵物入籠?!彼穆曇舯伙L撕得零碎,卻仍透著冰擊玉質的冷冽。
凌塵走在前頭,每一步都陷進沒膝的積雪,靴底與冰面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碎響。
他的左臂因凍傷而微微顫抖,卻仍緊握檀木盒,指節泛白。
灰袍下擺被風掀起,露出腰間黑霧凝成的鎖鏈虛影,像一條隨時會撲出的黑蛇。
艾莉婭落后半步,灰棉袍被雪打濕,貼在身上勾勒出利落的線條。
雙手縮在袖中,指尖卻輕輕敲擊銀黑雙槍的槍尾,發出“叮叮”兩聲輕響,仿佛在計算風速與距離。
她的異色瞳在雪光里一明一暗,像兩盞隨時會熄的燈。
他側頭,用極低的聲音問:“能破?”
艾莉婭嘴角微揚,聲音同樣低到只有兩人能聽見:“三息足夠。”
第一息——
艾莉婭手腕一抖,銀槍脫袖而出,槍尖劃過雪面,帶起一道綠色風刃。
風刃貼地飛行,所過之處積雪無聲分開,像被一把無形的刀劈開。
“嗖——”
風刃精準地掠過崖頂左翼三名霜影衛的弩弦,“錚錚”兩聲,三根冰弦同時崩斷。
弦斷聲未落,三名白衣人驚愕抬頭,眼中冰藍光芒一閃,卻已來不及換弦。
第二息——
凌塵腳尖一點,身形如黑鷹掠起。
黑霧鎖鏈自袖口激射而出,在空中分成四股,分別纏住崖頂右翼四名霜影衛的腳踝。
鎖鏈收緊,“咔嚓”骨裂聲混著雪碎,四人像斷線木偶般被拖下崖壁,慘叫聲被裂谷狂風撕得粉碎。
第三息——
凌霜闕動了。
她雙掌合十,霜火雙輪驟然重疊,化作一輪幽紫太極,太極邊緣裂開黑色縫隙,像一張吞噬光線的嘴。
太極旋轉著壓向凌塵,所過之處空氣發出“嗡嗡”哀鳴,雪片被吸入縫隙,瞬間消失無蹤。
凌塵瞳孔猛縮,檀木盒自動彈開,焚心刃殘片化作一截雪白指骨,懸于他指尖。
指骨輕點太極中心——
“叮!”
一聲清脆如冰裂,太極中心出現一道裂紋,裂紋迅速蔓延,整輪太極轟然崩碎。
霜火雙輪發出凄厲哀鳴,倒卷回凌霜闕手中,光芒黯淡,輪緣出現蛛網般的裂痕。
凌霜闕倒退三步,唇角溢出一縷血絲,落在雪上,瞬間凝成冰珠。
她抬手撫過雙輪裂痕,銀眸里閃過難以置信:“秩序之器……竟會碎?”
凌塵站在裂谷邊緣,胸口劇烈起伏,左臂傷口因用力崩裂,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雪上綻開一朵朵猩紅的梅。
他抬頭,聲音沙啞卻帶著笑:“凌霜闕,你的秩序,也不過如此?!?
艾莉婭抬手,黑槍脫袖而出,槍尖鱗片張開,化作一面黑鱗小盾,擋住崖頂殘余弩矢。
她身形一閃,已至凌霜闕身前,銀槍直指對方咽喉,槍尖寒光吞吐:“再動,死。”
凌霜闕卻笑了,笑意不達眼底,反而帶著一絲詭異的憐憫:“你們走得了崖,走得了北荒嗎?”
話音未落,她指尖彈出一枚冰符,符上暗刻“玄”字,冰符在空中炸成細碎光點,消散于風。
風忽然停了,雪片無聲落下。
崖頂剩余的霜影衛悄然退去,像融化的雪。
凌塵與艾莉婭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里看到凝重。
“玄皓的棋子?!卑驄I低聲道。
凌塵握緊銀哨,指節泛白:“那就把棋盤一起掀了。”
兩人并肩,踏過滿地冰火交纏的痕跡,朝北荒更深處走去。
雪幕深處,一道黑影掠過,翅上“玄”字一閃而逝,像無聲的冷笑。
凌塵與艾莉婭翻過最后一道雪脊,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廢棄礦道橫亙在冰原腹地,洞口漆黑如獸口,兩盞青燈懸在檐角,燈罩上繪著哭臉,燈火被風拉得老長,像兩條招魂的舌頭。
雪片未落進洞口便被熱氣蒸成白霧,霧中帶著鐵銹、劣質燒酒與陳年符紙混合的辛辣味,一呼一吸都像被火舌舔過喉嚨。
礦道外壁嵌滿碎星輝石,在暗處閃著幽綠磷光,像無數窺視的眼睛。
石壁上鑿著歪扭字跡——
“入此門者,風雪可息,命不可贖。”
字跡下方,一排鐵鉤懸著破帆、斷刀、風干的獸爪,隨寒風吱呀晃動。
艾莉婭抬手,指尖輕觸帆布,布面竟滲出暗紅血珠,凝成冰粒滾落。
她低聲道:“活人的市,死人的門。”
一步踏進礦道,聲音驟然沸騰。
叫賣聲、鐵錘敲擊聲、賭骰子的嘩啦聲、女人尖笑、孩子啼哭,層層疊疊撞在巖壁上,又回蕩成更大的喧囂。
燈火卻極暗,只憑懸在梁上的油燈與攤前微弱的磷石照明。
昏黃光圈里,人影幢幢,有的披獸皮,有的罩黑紗,有的干脆戴銅面具,只露出一只滴溜溜的眼睛。
最深處,一座石臺被青火包圍,臺上坐著“啞婆”。
她身披烏鴉羽衣,羽毛黑得發亮,仿佛吸走了所有光線。
嘴唇被黑線縫死,只留一條細縫,呼吸間發出“嗚嗚”風箱聲。
她面前擺著一塊烏木案,案上攤著一截霜火輪碎片,碎片藍紅兩色流轉,像囚著極小的風暴。
案角,一排炭筆懸空而立,筆尖自行在木板上寫字——
“霜火輪碎片=魂燈一續?!?
字跡寫完,木板自燃,火舌舔上啞婆指尖,她卻連睫毛都未動。
木案另一側,站著戴半臉銀面具的少年。
面具只遮鼻梁以上,露出蒼白下巴與一點殷紅薄唇。
唇角勾著似笑非笑的弧度,聲音沙啞,像雪粒滾過鐵片:
“玄皓公子托言——三日內,北荒斷星崖見?!?
他袖口繡著暗紅“玄”字,字邊隱隱浮現霜火符紋,隨呼吸明滅。
凌塵上前一步,檀木盒在懷中微震,似與霜火輪碎片共鳴。
啞婆抬眼,黑線縫合的唇縫里擠出“嗬嗬”氣流,炭筆再次疾書:
“鑰匙在此,代價一滴母血。”
字跡未滅,銀面少年袖中滑出一方黑檀匣,匣面浮雕雙蛇交纏“鴻”字。
匣開,血色鑰匙靜靜躺在絨布上,鑰匙柄浮現“凌青蘿”三字,像活物般輕跳。
艾莉婭瞇眼,槍尾輕碰鑰匙,竟激起細碎電弧。
她低聲對凌塵:“鑰匙認主,奪不得?!?
凌塵指尖撫過“凌青蘿”三字,指腹傳來微弱心跳,母親聲音似在耳邊:
“塵兒,莫回頭。”
他喉嚨發緊,卻強自鎮定:“若代價是我的血呢?”
銀面少年輕笑,笑聲像冰裂:“你的血太燙,會毀了鎖孔?!?
交易未竟,四周燈火忽暗。
三名披黑紗的“影客”自人群擠出,手腕纏著秩序鎖鏈,鎖節碰撞發出細碎“叮鈴”。
為首者抬手,鎖鏈化作烏光直取凌塵咽喉。
艾莉婭銀槍橫掃,槍尖綠光炸裂,鎖鏈寸寸結冰崩碎。
影客冷笑,袖中甩出三團黑火,火中浮出嬰兒面孔,張嘴發出凄厲啼哭。
黑火撲面,凌塵黑霧鎖鏈迎上,霧與火交纏,發出“滋滋”腐蝕聲。
嬰兒面孔在黑霧里扭曲,最終碎成點點磷光。
啞婆炭筆疾書,火光照出字跡:
“子時前,斷星崖?!?
字跡燃盡,火舌舔上她指尖,她卻抬手,指向礦道更深處——
那里,一扇銹蝕鐵門半掩,門縫透出幽藍光芒,像深海魚眼。
銀面少年收匣,轉身沒入黑暗,背影在燈影里拉長,竟與玄皓七分相似。
啞婆合上烏鴉羽衣,燈火瞬間熄滅,只剩青火余燼在黑暗中明滅。
凌塵握緊血色鑰匙,指節泛白,耳邊倒計時無聲跳動——1087。
艾莉婭把銀哨掛回他頸側,聲音低卻清晰:“子時前,我陪你?!?
礦道外,雪又開始無聲落下,掩蓋了所有腳印與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