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侯府的馬車，幾乎是橫著碾過街道，停在將軍府門口的。

沉重的車輪壓在青石板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囂張得不加任何掩飾。

車簾被一只粗糙的手掀開，幾個膀大腰圓的仆婦魚貫而出，落地時發出的悶響，都透著一股蠻橫。

她們簇擁著一個嬤嬤。

這嬤嬤姓李，安遠侯夫人身邊最利的一把刀。

她一張臉上粉涂得煞白，嘴角那兩道深刻的法令紋，盛滿了經年累月的刻薄。

李媽媽的視線，掃過前來迎接的門房，那股子輕蔑，幾乎化作實質，扎得人皮膚生疼。

她手中捧著一疊書，錦緞包裹下，《女誡》、《烈女傳》的字樣若隱隱現，被她捧出了圣旨般的分量。

彼時，趙蘭婷正坐在正廳主位。

她換了身素色長裙，烏發松挽，不施粉黛的臉頰透著一種大病初愈的蒼白，整個人陷在寬大的太師椅里，慵懶得像只曬著太陽的貓。

春桃正小心地為她續上一杯溫熱的蜜水。

李媽媽領著人浩浩蕩蕩地踏入正廳，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

她眼角一抽，心頭無名火起。

一個被家族當成廢棋丟出來沖喜的喪門星，竟敢如此安穩地坐著，等她來拜見？

她腳下刻意一頓，停在廳中，既不上前行禮，也不開口說話，就這么用審視的目光，一遍遍地刮著趙蘭婷。

這是一種無聲的施壓，一種來自侯府的、根深蒂固的傲慢。

她身后那幾個仆婦，更是發出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眼神在屋里四下打量，充滿了對這寒酸將軍府的鄙夷。

春桃的臉瞬間漲紅，護主之心讓她幾乎要沖上前去。

趙蘭婷卻抬了抬眼皮，一個眼神，便讓她定在了原地。

趙蘭婷仿佛沒有察覺到這滿屋的敵意。

她甚至沒有看李媽媽一眼。

她只是慢條斯理地端起那只白瓷碗，用碗蓋，一點，一點，撇去水面上的浮沫。

瓷蓋與碗沿碰撞，發出清脆而規律的輕響。

“叮。”

“叮。”

每一聲，都像一記無形的耳光，抽在李媽媽那張緊繃的臉上。

這種極致的無視，遠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具羞辱性。

李媽媽準備好的一肚子教訓，全被這不緊不慢的聲響堵在喉嚨里，不上不下，一張臉憋成了豬肝色。

“大小姐！”

李媽媽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劃破了廳內的死寂。

“夫人聽說您在將軍府活潑得緊，鬧出的笑話都傳回了侯府！夫人心疼您，怕您在外失了侯府的體面，特命老奴來，好好教教您，什么叫規矩！”

話音未落，她將手中那疊書，用盡全力啪地一聲，砸在旁邊的案幾上。

巨響在廳中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她身后，兩個長相清秀的丫鬟應聲上前，對著趙蘭婷敷衍地福了福身。

李媽媽指著她們，下巴高抬，語氣帶著施舍的意味。

“這是畫眉，這是巧杏，夫人特意為您挑的。她們可比你從鄉下帶來的野丫頭懂事多了，以后，就讓她們貼身伺候您。”

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送人是假，安插眼線，架空她這個主母，才是真。

那兩個丫鬟腰板挺得筆直，眼神滴溜溜地轉，評估著屋里的擺設，那股子侯府家生子的優越感，幾乎要從骨頭縫里滲出來。

趙蘭婷依舊在喝她的蜜水。

她終于將碗湊到唇邊，淺淺啜了一口，仿佛眼前這場鬧劇，不過是窗外一聲無關緊要的犬吠。

李媽媽被她這油鹽不進的態度徹底激怒，干脆撕破了臉皮。

“大小一姐！您如今好歹也是將軍夫人，怎么這府里竟如此素凈？墻上掛的也是些刀槍劍戟，粗鄙不堪！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們安遠侯府嫁女兒，連點像樣的嫁妝都給不起！”

她話音剛落。

正廳門口，光線，忽然暗了下去。

仿佛一堵無形的墻，瞬間堵住了門口所有的光與聲。

林副將帶著一隊親兵，不知何時巡邏至此。

他們什么也沒說。

什么也沒做。

就那么沉默地，如同一尊尊鐵鑄的殺神，堵死了所有人的退路。

他們身上玄甲未卸，腰間長刀還帶著未干的血腥氣，那是剛從城外剿匪回來的味道。

十幾道目光，沉甸甸地壓了過來。

那不是戒備。

那是屠夫在看牲口的眼神，冰冷，麻木，不帶任何人類的情感，只是在平靜地盤算著，從哪里下刀，最省力。

空氣中每一粒塵埃都仿佛被釘在原地，再不敢妄動分毫。

與此同時，院內各處，那些正在灑掃、修剪花枝的將軍府下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他們悄無聲息地圍攏過來，不像親兵那般煞氣逼人，只是抱著手臂，或者將掃帚往地上一頓，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冷冷地盯著侯府眾人。

這些人，前幾日剛被夫人整頓過，又親眼見證了夫人如何將將軍從鬼門關拉回來。

此刻，趙蘭婷就是他們所有人的天。

誰敢動他們的天，他們就敢讓誰見不到明天的天。

一個無形的絞索，瞬間套在了所有侯府來人的脖子上。

方才還不可一世的仆婦們，此刻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兩個新來的丫鬟畫眉和巧杏，更是嚇得臉色慘白，死死低著頭，不敢再看一眼。

李媽媽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衣衫。

她一生都在內宅勾心斗角，何曾見過這般尸山血海里淬煉出的殺氣。

“你……你們想干什么！”

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這句變了調的尖叫。

“我可是奉了侯府夫人的命令來的！”

“叩。”

一聲輕響，清晰地落在每個人的心尖上。

是趙蘭婷放下了手中的蜜水碗。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聚焦于她。

只見趙蘭婷緩緩抬起頭。

她臉上沒有怒氣，反而一點點地，綻開一個笑容。

那笑意未達眼底，唇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而鋒利。

她看著面如死灰的李媽媽，眼神里是全然的、不加掩飾的殘忍與戲謔。

“春桃。”

她的聲音輕柔得仿佛情人間的呢喃。

“奴婢在。”春桃立刻上前，聲音里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李媽媽遠道而來，辛苦了。”

趙蘭婷的聲音柔和依舊，卻讓李媽媽的牙齒開始控制不住地打顫。

“帶來的好東西，替我好生收著。畫眉和巧杏是吧？確實機靈，我很喜歡。”

李媽媽一愣，難道……她怕了？

這個念頭剛升起，就聽見趙蘭婷繼續說道：

“來者是客，斷沒有讓客人站著的道理。春桃，帶李媽媽和各位……去我們府里最好的客房歇著。”

她說客房二字時，尾音微微拖長，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好生伺候著，萬萬不可怠慢了我們侯府來的……貴客。”

春桃跟在趙蘭婷身邊，早已對自家夫人的手段心領神會。

一聽這客房二字，她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地方。

她恭敬地應道：“是，夫人。奴婢這就帶李媽媽她們過去。”

說罷，她轉向已經嚇得腿腳發軟的李媽媽眾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