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回響
雨絲像縫衣針似的斜扎在窗玻璃上,李默第三次用袖子擦去凝結的水霧。玻璃那頭,老宅的飛檐在暮色里彎出猙獰的弧度,檐角的獸首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眼珠似的琉璃瓦碎片正對著他。
“發什么呆?”張誠的聲音從背后撞過來,他扛著最重的紙箱往臺階上沖,“你姑說這房子空了快二十年,再不收拾就得塌了。”
李默嗯了一聲,彎腰去拎腳邊的行李袋。指尖剛碰到皮革提手,指腹突然傳來一陣刺骨的涼意,像攥住了塊冰。他猛地縮回手,行李袋的金屬拉鏈在昏暗里泛著青白的光。
這是他們第三次來老宅。前兩次都是匆匆一瞥,這次是受遠嫁國外的姑姑所托,徹底清點屋里的東西。張誠是他大學時的室友,閑得發慌非要跟著來探險,此刻正用手機照著墻上的年畫。褪色的胖娃娃懷里抱著的鯉魚,鱗片脫落得像起了皮的傷口。
“這畫夠復古的。”張誠戳了戳娃娃的臉,“你姑說這里以前住過誰?”
“我爺爺。”李默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霉味混著塵土撲面而來,“聽我爸說,他去世那天也是這樣的雨天。”
客廳中央的八仙桌積著半指厚的灰,四條桌腿雕著纏枝蓮紋,其中一條的蓮花瓣缺了個角,露出深褐色的木頭內里。李默的目光掃過墻角的太師椅,椅背上搭著件深藍色的對襟褂子,袖口的盤扣松松垮垮地垂著,像只吊死的蝴蝶。
“怪瘆人的。”張誠打了個哆嗦,“我們先從哪間開始?”
東廂房的門是虛掩著的,推開時門軸發出指甲刮玻璃似的銳響。屋里擺著張雕花大床,帳幔的流蘇拖在地上,被風吹得輕輕晃動。李默打開手機閃光燈照向床頭,墻上掛著的相框里,穿長衫的老人正對著鏡頭微笑,嘴角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
“這就是你爺爺?”張誠湊過來看,“眼神挺兇啊。”
李默沒說話。他注意到相框玻璃上有個指甲蓋大小的裂痕,裂痕恰好劃過老人的右眼。閃光燈掃過床底時,他看見團深色的東西蜷縮在陰影里,像是堆舊衣服。
“底下有東西。”他蹲下身,手指剛要碰到那團布料,突然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張誠正站在房門口,手機舉得老高:“你聽沒聽見?像有人在哼歌。”
雨聲在這一刻突然變得清晰,砸在瓦片上的聲音層層疊疊。李默側耳聽了半天,只有風吹過窗欞的嗚咽。他把床底的東西拖出來,是件深灰色的棉襖,領口縫著的盤扣和太師椅上那件一模一樣。
“這衣服夠老的。”張誠伸手去翻棉襖口袋,“說不定藏著銀元呢。”
他的手指剛伸進口袋,整個人突然僵住,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李默剛想問怎么了,張誠猛地抽回手,指尖沾著些黑褐色的粉末,像干了的血。
“里面……里面有東西。”張誠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硬邦邦的,像根骨頭。”
李默的心沉了下去。他捏著棉襖的下擺往口袋里看,昏暗中隱約能看見個圓柱形的東西,表面坑坑洼洼的。就在這時,西廂房突然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誰在那兒?”張誠的聲音劈了叉。
雨聲里混進了別的聲音,像是有人穿著拖鞋在走廊里走動,啪嗒,啪嗒,從西廂房往客廳去了。李默抓起墻角的扁擔,手心里全是汗。他示意張誠跟在后面,自己踮著腳往客廳挪。
八仙桌旁的太師椅空了。
那件深藍色的對襟褂子不見了。
“跑……跑了?”張誠的呼吸聲像破風箱,“是不是進賊了?”
李默搖搖頭。他看見椅背上有串新鮮的水漬,像剛有人坐過。西廂房的門還開著,里面黑得像潑了墨,剛才的響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
他舉著扁擔走進去,閃光燈的光柱在墻上掃過,突然照到個佝僂的背影。那人穿著深藍色的對襟褂子,背對著他坐在梳妝臺前,花白的頭發在昏暗里像團亂草。
“誰?”李默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背影沒動。梳妝臺的鏡子蒙著層灰,隱約映出個模糊的輪廓。李默一步步往前挪,光柱慢慢往上移,照到了那人的后腦勺——光禿禿的,沒有耳朵。
張誠突然發出一聲慘叫。
李默猛地回頭,看見張誠癱在門口,手指著梳妝臺。他轉回去時,梳妝臺前的背影不見了。鏡子里的灰被擦掉了一塊,露出的地方映著個穿長衫的老人,正對著鏡子微笑,嘴角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
是相框里的那個老人。是他爺爺。
“爺……爺爺?”李默的舌頭打了結。
鏡子里的老人慢慢轉過頭,右眼的位置是個黑洞洞的窟窿,像是被人挖走了。他張開嘴,露出沒有牙齒的牙床,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破風箱在拉。
啪嗒,啪嗒。
拖鞋聲又響起來了,從梳妝臺往李默這邊來。他看見地板上有串水漬,正慢慢向自己的腳邊蔓延。那水漬是黑褐色的,像摻了鐵銹的血。
“快跑!”張誠突然爬起來,拽著他就往外沖。
兩人跌跌撞撞地沖進東廂房,李默反手帶上門,肩膀撞在門板上,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張誠背靠著門滑坐在地,指著自己的腳踝,那里有圈青紫色的印子,像被人攥過。
“他剛才抓我……”張誠的嘴唇發紫,“那褂子……那褂子的袖口有補丁……”
李默突然想起爺爺的照片。相框里的老人穿著長衫,袖口確實有塊深色的補丁。他低頭看手里的扁擔,不知什么時候,扁擔的木頭紋路里滲進了些黑褐色的東西,像干涸的血。
窗外的雨更大了,打在窗紙上發出咚咚的響聲,像是有人在用拳頭砸窗戶。門縫里滲進些黑褐色的水,慢慢往房間中央流,在地上聚成小小的水洼。
“床底下……”張誠突然指向床底,“剛才那棉襖……”
李默猛地看向床底。那團深灰色的布料還在,但此刻看起來不像棉襖了,倒像個人蜷縮在那里。布料的邊緣在微微起伏,像是在呼吸。
他舉起扁擔,一步步走過去。就在這時,床頭的相框突然掉了下來,玻璃碎了一地。照片上老人的右眼位置,多了個用紅墨水畫的圈,圈里寫著個歪歪扭扭的“還”字。
“還什么?”張誠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李默沒回答。他想起小時候聽奶奶說過,爺爺去世前眼睛瞎了一只,是被人用挖耳勺戳瞎的。那時候兵荒馬亂的,爺爺在鎮上開當鋪,不知得罪了什么人。
床底的布料突然動了一下,露出只枯瘦的手。那手上戴著枚黃銅戒指,戒指上刻著個“李”字。李默的爺爺也有枚這樣的戒指,下葬時跟著埋了。
他舉起扁擔,正要往下砸,突然聽見客廳傳來開門聲。吱呀——那扇老舊的木門被人推開了,雨聲混著風灌進來,帶著股泥土的腥氣。
“有人來了?”張誠眼睛一亮。
李默搖搖頭。他看見門縫里的黑水突然退了回去,像被什么東西吸走了。床底的布料不動了,那只戴著戒指的手也縮了回去。
他推開門,客廳里空蕩蕩的。八仙桌上的灰塵被掃干凈了,四只茶杯整整齊齊地擺在桌角,杯沿還冒著熱氣。太師椅上的對襟褂子又回來了,只是袖口的盤扣系得緊緊的,像兩只攥緊的拳頭。
西廂房的門關上了。
李默走過去,輕輕推開門。梳妝臺的鏡子蒙著灰,剛才擦掉的那塊又被重新糊上了。鏡子前的地板上,放著件深灰色的棉襖,口袋敞著口,里面的東西不見了。
“走……走吧。”張誠拉著他往門口走,“這地方不能待了。”
李默回頭看了眼東廂房的相框。碎玻璃里,老人的微笑似乎更深了些。他突然想起爺爺的忌日,就是今天。
兩人沖到門口時,雨已經小了。張誠突然啊了一聲,指著李默的后背。李默伸手去摸,摸到件冰涼的東西——是件深藍色的對襟褂子,不知什么時候被披在了他身上。
袖口的盤扣松松垮垮地垂著,像只吊死的蝴蝶。
他猛地扯下來扔在地上,褂子落地的瞬間,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兩人頭也不回地沖進雨里,身后的老宅在暮色里彎出猙獰的弧度,檐角的獸首正對著他們,眼珠似的琉璃瓦碎片閃著光。
三天后,李默接到了姑姑的電話。
“你們清點得怎么樣了?”姑姑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些雜音。
“姑,”李默的嗓子發緊,“爺爺的那件對襟褂子,您是不是收起來了?”
“什么褂子?”姑姑的聲音頓了頓,“你爺爺去世時穿的是壽衣啊。對了,他瞎掉的右眼,后來找到沒?當年下葬時沒找到,你奶奶一直念叨著……”
李默沒說話。他看著窗外,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的,像有人在屋檐下哼著不成調的歌。衣柜門不知什么時候開了道縫,里面掛著件深藍色的對襟褂子,袖口的盤扣系得緊緊的,像兩只攥緊的拳頭。
啪嗒,啪嗒。
拖鞋聲從客廳傳來,正慢慢向臥室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