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守
- 斗羅:魔皇也想守護自己的貓
- 岸華
- 5290字
- 2025-08-22 11:05:41
星羅帝國遙遠的邊陲,群山如同沉默的巨人,將這個小得幾乎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山村緊緊擁抱在懷中,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囂與繁華。秋末冬初,時節更迭的氣息格外濃重,一層灰藍色的薄暮如同巨大而輕柔的紗幔,每日準時降臨,將村莊、田野、遠山和那條蜿蜒的河流一并籠罩其中。這色調沉靜卻帶著無形的壓力,預示著漫長嚴寒的逼近。
低矮的茅草屋頂上,炊煙開始裊裊升起,那是一天勞作即將結束的信號。煙柱并不筆直,帶著農戶人家燒柴火時特有的、有些嗆人卻又令人安心的氣味,偶爾混雜著簡陋晚餐——可能是烤土豆、稀薄的野菜粥或是偶爾才能見到一絲油腥的雜糧餅——的微弱氣息。然而,這絲人間煙火氣還未來得及升騰擴散,便被愈發凜冽尖銳的寒風毫不留情地撕扯、吹散,迅速消融在無邊無際、越來越濃的暮色里,仿佛從未存在過。
秋末的蕭瑟已然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每一種氣息。田野光禿禿的,殘留著作物收割后的短茬,蒙著一層灰白。樹木凋零,枝椏嶙峋地指向天空,像絕望者伸出的手臂。萬物都在一種無聲的指令下,悄然走向沉寂,準備迎接冰雪的封存。風聲成了主角,它穿過山坳,掠過河面,搖動枯草,發出各種忽高忽低、如泣如訴的嗚咽,更添幾分荒涼。
村口河邊,那棵不知經歷了多少年風風雨雨、樹干扭曲成奇特角度的歪脖子老柳樹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幾乎成了固定不變的風景,仿佛生了根,與老樹、河岸融為一體。
林羽蜷縮在老柳樹巨大虬結的樹根所形成的天然避風窩里。那樹根如同蒼老巨龍的爪子,深深抓入土地,也巧妙地圍出了一小片相對隱蔽、能稍稍阻擋正面來風的凹陷區域。他身上只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甚至有些磨損的粗布單衣,補丁疊著補丁,根本抵擋不住那無孔不入、帶著濕意的寒意。冷風像狡猾的蛇,總能找到縫隙鉆進去,舔舐他溫熱的皮膚。他的小臉被凍得通紅,鼻尖更是紅得像一顆小櫻桃,一雙小手暴露在外,手指關節處也腫起凍瘡,顏色深紅,顯然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但他似乎對這一切生理上的不適毫無所覺,或者說,某種更強大的精神力量壓倒了它們。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攤開在膝蓋上的一本書。
那是朱竹清留給他的書——《魂師基礎冥想法與大陸常見武魂鑒錄》。
這本書成了他世界的中心。書頁因為他反復的、小心翼翼的翻閱,已經明顯卷邊、發軟,尤其是前面幾頁。覆蓋封面的那層油紙,也因為他無數次的摩挲、捧抱而顯得更加陳舊暗淡,甚至邊緣有些起毛,卻異常干凈,沒有孩童常見的污漬。他看得極其吃力,小眉頭緊緊皺著,幾乎擰成一個疙瘩,黑亮如曜石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艱難地、一刻不停地追蹤著那些對他來說如同天書鬼畫符般的文字線條。他的嘴唇微微噙動,發出極輕的、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氣音。
他認識的字太少了,少得可憐。這個閉塞的小山村沒有正式的學堂,教育是極度奢侈的事情。唯一的知識來源,是偶爾路過、在此歇腳、或許識得幾個字的行商、走方郎中和獵人。村里的孩子們會像看到稀奇事物一樣圍上去,怯生生又充滿渴望地纏著對方學上幾個最簡單的字。林羽就是其中最積極、最認真的一個。他憑著這點零碎的記憶,像撿拾麥穗一樣收集著知識的碎片,此刻正磕磕絆絆地試圖拼湊出書中的意思。
“……魂……力……”他伸出凍得胡蘿卜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生怕弄臟書頁般,一個字一個字地點過去,聲音含糊不清,帶著極大的不確定性,“流……轉……于……”念到這里,他卡住了。下一個字筆畫復雜,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范圍。他歪著小腦袋,苦著臉,努力地思索,試圖從記憶的角落里挖掘出類似的形狀,卻一無所獲。他嘗試跳過這個字,連著后面的看,但斷裂的意思讓他更加迷茫。他只好放棄文字,轉而求助旁邊的圖畫,希望那些線條能給他一些提示。
書里有各種各樣令人眼花繚亂的武魂圖示:有寒光閃閃、看起來威風凜凜的長劍;有造型古樸、充滿力量感、仿佛能砸碎一切的巨錘;有張開血盆大口、猙獰咆哮、讓人望而生畏的巨熊;有肌肉線條流暢、作勢欲撲、盡顯靈動迅捷的獵豹;還有許多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奇特種類的武器和生物……當然,還有朱竹清曾經親自展示過的,那種從腳下升起的、顏色各異的光環——魂環。他的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尤其長久地停留在那些用黃色顏料繪制的、旁邊標注著“百年”字樣的魂環圖案上。每一次凝視,腦海里都會無比清晰地復現出那天黃昏,朱竹清身上亮起的、同樣璀璨溫暖的金色光圈,以及她周身那股奇異而強大的氣息。
“百年魂環……”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哈出的氣在冰冷的空氣里瞬間凝成一團小小的、模糊的白霧,又很快散開,“竹清有一個……”
這個認知像一顆被精心埋藏下的種子,在他幼小的心田里頑固地生根、發芽,盤根錯節,帶來一種混合著崇拜、向往和難以言喻的、強勁的動力。這動力像一只無形的手,推著他,讓他忘卻寒冷,忍受寂寞。
他迫不及待地翻到講述冥想法的那一部分。書頁上畫著幾個盤膝而坐的小人,姿態端正。小人身體里畫著許多彎彎曲曲、令人費解的線條和箭頭,指向不同的方向。旁邊的注解文字密密麻麻,如同螞蟻陣,他根本看不懂。他只能憑借最原始的直覺,笨拙地、依樣畫葫蘆地模仿著圖畫里的姿勢。他努力把兩條小腿盤起來,但這個動作對四歲多的孩子來說并不容易,試了幾次才勉強擺好。然后,他鄭重其事地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調動全部的精神,努力去感受書中說的、所謂的“魂力”在體內的流動。
當然,什么也感覺不到。他體內空空如也,如同未曾開墾的荒地,距離那決定命運的六歲武魂覺醒之日,還有漫長的一年多時間。每一次嘗試,除了感受到自己凍得發麻的腿腳和冰冷的身體內部,一無所獲。
但他并不氣餒。一次失敗,就甩甩頭,仿佛能把失望甩掉,然后睜開眼,再湊近書本,更仔細地看一遍圖畫,懷疑是不是自己哪里模仿得不對。他調整一下盤腿的姿勢,或者變換一下手指掐訣的樣子,然后再次閉上眼睛,重新開始那徒勞卻又無比認真的感受。那股執拗勁頭,仿佛不知疲倦,對抗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和無知。
一陣冷風突然加強,嗚咽著卷過,書頁被吹得“嘩啦”一下翻動了好幾頁。林羽嚇了一跳,趕緊用凍得不太靈活的小手死死壓住,嘴里發出輕輕的“哎呀”聲,像是心愛之物受到了驚嚇。他小心翼翼地將書頁撫平,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撫摸一只脆弱的蝴蝶翅膀,眼神里充滿了珍惜。然后,他把書緊緊抱在懷里,摟在胸前,試圖汲取那一點點虛幻的溫暖——或許只是心理作用,但他總覺得這本書上還殘留著朱竹清的氣息和那份沉甸甸的、他雖不能完全理解卻深知重要的囑托。這感覺給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抬起頭,目光習慣性地、幾乎是本能地投向那條早已被枯黃荒草徹底淹沒、幾乎難以辨認的小徑盡頭。夕陽正在遠山脊背后沉淪,將天邊那一小片云彩染成一片凄艷卻冰冷的橘紅色,像即將熄滅的余燼,非但無法帶來暖意,反而襯得天地間更加清冷空曠。
每一天,從日出到日落,只要做完家里那些必不可少的簡單雜活——比如提著破舊的小木桶去河邊碰碰運氣,希望能撈到一兩條手指長的小魚;比如在樹林邊緣撿拾一些干燥的樹枝充當柴火;比如拿著小鋤頭挖些能果腹的苦澀野菜根——他都會雷打不動地來到這里。完成一項神圣的、只屬于他自己的使命:等待。
懷里抱著書,眼睛望著路。這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重心。
一開始,每一次等待都充滿了新鮮而強烈的期待。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一只野兔受驚猛地從草叢里竄過,一只山雞撲棱著翅膀從不遠處飛起,甚至只是一陣大點的風刮過草叢,發出簌簌的聲響,都能讓他猛地從樹根窩里跳起來,心臟怦怦直跳,像是要撞出胸膛。他會立刻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努力向小徑方向張望,小臉上瞬間寫滿了即將重逢的雀躍和緊張,眼睛瞪得溜圓,生怕錯過第一個瞬間。
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落空。眼睛望酸了,脖子仰僵了,那條小徑始終空寂無人,只有無盡的枯草在風中無力地搖曳,像在嘲笑他的天真。每一次確認無人,那強烈的期待就像被針扎破的氣球,迅速癟下去。
失落像冰冷的河水,一次次漫過心頭,帶來刺骨的涼意。但他從不允許自己沉溺在這種情緒里太久。他會用力吸吸鼻子,把那股涌上鼻腔的酸澀拼命壓下去,使勁眨眨眼睛,把可能出現的濕意逼退,然后默默地、更加用力地縮回樹根窩里,更加用力地抱住懷里那本書,仿佛能從這硬硬的、冰冷的書殼里,汲取到堅持下去的溫暖和力量。
“竹清只是太忙了……”他常常小聲地、自言自語地嘟囔,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鞏固一個不容置疑的信念,“她家里管得嚴……要學的功課多……修煉也辛苦……她肯定想來的,只是找不到機會……”他為自己尋找著理由,編織著希望,盡管這希望如同風中殘燭,飄搖不定。
有時,村里其他幾個頑皮的孩童跑過河邊,追逐打鬧,看到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老樹下,像個小泥塑,便會沖他做夸張的鬼臉,大聲起哄嘲笑:
“嘿!林羽,又在等你的城里小姐啦?”
“傻不傻啊!都過去這么久了!人家早就回去住大房子、吃香喝辣享福去了,誰還記得你這山溝里的小野孩!”
“看啥破書啊,裝模作樣!字認得全嗎?快來跟我們掏鳥窩去!比你這傻等著強!”
林羽聽見了,那些尖銳的童言像小石子一樣砸過來。他只是把小腦袋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脖領里,把懷里的書抱得更緊,用沉默和背影對抗著那些嘈雜的噪音。他不理會,也不爭辯。他知道,他們不懂。他們沒見過竹清亮起的那個神奇而耀眼的金色圈圈,沒聽過她訴說那些事情時帶著的淚水和恐懼,也沒接過這本沉甸甸的書和那個比書更沉甸甸的、關于“變強大”的約定。
他的等待,和他們口中的“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他心里憋著一股勁,一股說不清道不明、卻異常堅韌的勁。
日子一天天過去,深秋的最后幾片頑強的枯葉也終于凋零,打著旋兒落入泥土。初冬的第一場小雪,悄然而至,沒有任何預告。細碎的、如同鹽粒般的雪沫子,稀疏地、試探性地從灰白色的天空灑落,靜靜地覆蓋了枯黃的草地,染白了遠山的輪廓,也讓河邊變得更加寒冷刺骨,空氣吸進肺里都帶著冰碴子的感覺。
林羽依舊來了。他踩著薄薄的、咯吱作響的雪層,跺了跺凍得快失去知覺的腳,然后把書更加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用自己單薄身體僅存的一點體溫護著,然后不停地呵著白氣,形成一團團更濃的霧,繼續執著地望向那條已然被薄雪覆蓋、更加模糊不清、仿佛通往未知世界的小徑。
雪地里萬籟俱寂,往日風聲的嗚咽似乎也被凍住了,只有偶爾風穿過老柳樹完全光禿的枝條時,發出的輕微嘶鳴。
太冷了。冷到骨頭縫里都在叫囂。血液好像都流得慢了,要凍僵了。生理上的極度寒冷,將心理上的期待壓縮到了一個極小的、幾乎感知不到的角落。身體的本能在大聲地、急促地催促著他,趕緊離開這里,跑回那個雖然破舊簡陋、但至少能遮風避雨、有一碗熱粥的茅屋里去。
但是他沒有。他只是用力地、反復地搓著幾乎凍僵、失去血色的小手,然后放到嘴邊,哈出一口又一口的熱氣,那點微弱的熱度瞬間消散在寒冷中,幾乎起不到作用。然后他又固執地抱緊自己,縮了縮脖子,把自己盡可能小地、像個小刺猬一樣蜷縮在老樹根的凹陷里,目光卻依舊執著地、穿透稀疏飄落的雪沫,牢牢鎖著那個方向。
小小的身影,在蒼茫寂寥、一片灰白的雪景中,顯得無比孤單、渺小,仿佛隨時會被這無盡的寒冷吞噬,卻又散發出一種異常驚人的、與年齡不符的堅韌。那是一種沉默的、固執的堅守。
一天又一天,太陽依舊升起又落下,月亮圓了又缺,星辰無聲流轉。
那條小徑,自那天之后,再也沒有出現過那抹他渴望已久的、鮮亮的紫色身影。仿佛那只是一場夢,醒來后只剩下冰冷的現實和懷里這本實實在在的書。
希望如同風中的殘燭,火苗微弱得可憐,明滅不定,似乎下一刻一陣稍大點的風,就能將它徹底吹熄,陷入永恒的黑暗。但每當它搖曳欲滅,光芒黯淡到幾乎看不見時,林羽就會下意識地、幾乎是本能地抬起小手,摸摸懷里那本緊貼胸口的書。那硬硬的、方方的觸感,書頁邊緣隨著動作發出的極其細微的摩擦聲響,就像一次次無聲的、及時的添油,讓那點微弱的、仿佛不存在了的火苗,又一次次頑強地重新亮起,繼續燃燒,無論多么微弱,卻始終未曾徹底熄滅。
他不知道這種日復一日的等待究竟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最終會不會有結果,那個“下次”到底在多么遙遠的未來。他僅僅是一個四歲多的孩子,思維簡單而直接,無法理解太多復雜的因果和可能性。他只知道,竹清讓他等,她說了“下次”,雖然那個“下次”遙遙無期,仿佛永遠也不會來。她給了他這本書,讓他記住那些話,記住要變得強大。
那么,他就在這里等。一邊用他所能做到的全部方式,努力去看懂這本書,去觸摸那個神奇的世界;一邊等。
或許明天她就來了呢?或許就在太陽升到最高的時候,那個紫色的身影就會突然出現在小徑上,笑著叫他“小羽”。或許后天?或許是大后天?或許……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
寒風毫不留情,卷著更密的雪沫,撲打在他稚嫩卻早已被凍得發僵、寫滿執拗的小臉上。他眨了眨眼睛,睫毛上凝結的細小冰晶被抖落,被凍出的生理性淚水剛剛溢出眼角就幾乎要凝結。他把身子縮得更緊了些,目光卻依舊穿透稀疏的雪幕,牢牢鎖著遠方,一眨不眨,仿佛要望穿這條荒蕪的小路,一直看到遙遠的星羅皇城,看到那座深宅大院里去。
寂靜的河邊,唯有懷中的書籍,與他冰冷瘦小的身體緊緊相貼,散發出一點點微不足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卻又是此刻唯一存在的、足以支撐他靈魂不至在寒冷和失望中被徹底凍僵的——虛幻而又真實的暖意。這暖意,來自記憶,來自承諾,來自一個孩子最純粹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