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那一眼,像一面擦得雪亮的鏡子,瞬間照出了周奕全部的狼狽、不合時宜和可笑的傲慢。他站在那片陰影里,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所有社會標簽和成就的原始人,赤裸而羞恥。
繼續留下?走上前去?說什么?
質問?挽回?
在謝以瑤那樣全然放松和快樂的表情面前,在那個男人平靜無波的眼神面前,任何從他口中說出的話,都只會顯得更加蒼白和可笑。
他引以為傲的邏輯和效率,在這種純粹的生活氣息和情感面前,徹底死機。
一種近乎恐慌的情緒攫住了他。不是害怕失去謝以瑤,而是害怕面對這個完全失控的、陌生的自己——這個會因為一張照片就驅車數百里、像個見不得人的小偷一樣躲在暗處窺探、內心充滿了他無法理解的酸澀和灼痛的自己。
這不在他的計劃之內。這嚴重違背了他的原則和幾十年構建的行為準則。
他必須立刻重新掌控局面。
而掌控的第一步,就是離開。
立刻,馬上。
周奕猛地轉身,幾乎有些踉蹌地快步走向巷口。皮鞋敲擊石板的聲音變得急促而凌亂,不再是來時的孤寂,而是倉皇的逃竄。
他發動車子,引擎的咆哮在寂靜的古鎮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引來幾聲犬吠。他幾乎是逃也似的將車開離了那片溫暖的、令他窒息的光暈。
回程的路仿佛沒有盡頭。車窗大開,冰冷的夜風灌進來,吹得他頭發凌亂,卻吹不散心頭那股熾盛的、混亂的火焰。
他試圖復盤,用他最擅長的方式。
目的:驗證謝以瑤的狀態。
結論:已驗證,她過得很好,超出預期的好。
下一步:……下一步是什么?
大腦給出了一片空白。
那個院子里的畫面反復灼燒著他的視網膜:她晃著秋千的笑臉,她遞過去的紅薯,那個男人沾著泥土的手指和了然的眼神……還有那盆該死的、被精心修剪的茉莉花!
為什么是茉莉?他辦公室里那盆綠蘿,她也曾細心照料過,卻最終枯死。是因為他辦公室的陽光不夠?溫度不對?還是……只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就不配擁有那種生機勃勃的東西?
這個念頭讓他方向盤上的手猛地攥緊。
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周奕幾乎是將跑車甩進了公寓地下車庫那昂貴的定制車位上。引擎熄火后,死寂瞬間包裹上來,比古鎮的安靜更令人窒息——這是一種沒有生命力的、被昂貴建材過濾后的真空般的寂靜。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車,電梯鏡面里映出的男人,讓他感到陌生。頭發被風吹得凌亂,筆挺的西裝外套皺巴巴地搭在手臂上,領帶歪斜,最重要的是那雙總是銳利沉靜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里面翻滾著一種他無法控制的、名為惶惑的情緒。
“嘀”一聲輕響,智能門鎖識別了主人。厚重的隔音門打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冰冷干燥、帶著淡淡香氛系統味道的空氣——那是他親自挑選的、模擬雪松與冷泉的感覺,曾經讓他覺得清醒和鎮定。但此刻,這味道只讓他覺得像個高級的冷藏柜。
他沒有開大燈,只有玄關一盞感應燈自動亮起,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客廳極致簡潔、卻也極致冰冷的輪廓:沙發冰冷挺括,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卻毫無溫度的城市夜景,所有物品都待在它該在的位置,一絲不亂,像一個個沒有生命的陳列品。
他甩掉皮鞋,甚至沒換拖鞋,光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寒意從腳底直竄而上。
他需要酒精。
徑直走向酒柜,取出一瓶酒,直接倒了半杯,仰頭灌了下去。烈酒像一道火線燒灼過食道,卻奇怪地無法溫暖胸腔里那塊冰冷的空洞。反而像在一座冰封的湖面上鑿開了一個小口,底下壓抑的所有混亂情緒爭先恐后地涌了上來。
他煩躁地扯開領帶,扔在地上,又解開了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仿佛這樣才能喘得過氣。
目光不受控制地掃過客廳。
那里沒有隨意丟在沙發上的可愛抱枕。
茶幾上沒有喝了一半的、印著卡通圖案的馬克杯。
空氣中更沒有她偶爾過來幫他整理文件時,會留下的那一點點淡淡的、甜軟的護手霜香氣。
他們并未同居。謝以瑤作為他最得力的助理,擁有他公寓的密碼和權限,以便在他出差、熬夜或生病時,能過來處理緊急工作、送文件、或是應他的要求購置必需品、安排鐘點工等。這是一種極高信任的工作關系,但也僅止于此。那些咖啡和藥,是她基于職責和那份藏匿的愛意,細心記下他的習慣和需求,在他需要時提前備好的,是一種無聲的關懷,但他從未深究過其背后的心意,只視為她“工作得力”的一部分。
而現在,這些“得力”的部分,全部消失了。
他跌坐在沙發上,身體深陷進昂貴的皮革里,卻感覺不到絲毫舒適。他又倒了一杯酒。
胃部的鈍痛再次襲來。他下意識地看向廚房的方向——以前,如果他熬夜工作,謝以瑤有時會過來,總會默不作聲地在料理臺上放一杯溫水和胃藥,有時甚至會有一小碗溫在鍋里的、清淡的粥。
現在,廚房料理臺光潔如新,什么都沒有。只有那個他幾乎從未使用過的、造型極簡的嵌入式冰箱,發出低沉單調的運行聲。
他猛地站起來,踉蹌地走到冰箱前,一把拉開。
冷氣撲面而來。
里面空空蕩蕩,只有幾瓶昂貴的礦泉水、蘇打水,和幾盒已經過了最佳食用期的有機沙拉。這是他生活的全部寫照——高效、冰冷、缺乏煙火氣,且即將過期。
砰!
他狠狠甩上冰箱門,聲音在空曠的公寓里回蕩。
他又灌下一大口酒,酒精開始發揮作用,頭腦卻異常清醒,或者說,痛苦被放大了。那些被他強行壓下的、在青禾古鎮看到的畫面,高清重映般在眼前閃回。
她晃著秋千的笑臉,那么真實,那么刺眼。
那個男人沾著泥土的手指,那么自然,那么扎心。
那只被分享的、烤得焦黑的紅薯,散發著他似乎都能聞到的、廉價的甜香……
“呃……”一聲壓抑的、像是從喉嚨深處被擠出來的嗚咽,終于沖破了理智的堤壩。
他從未允許自己如此失態。
他抬手捂住眼睛,但那些畫面依舊灼燒著他。酒精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卻麻痹不了痛苦。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是一種即使身處繁華中心、擁有世俗定義的一切成功,卻發現無人可分享、無人真正理解的徹骨寒冷。
他以為他打造了一個完美的、自給自足的系統。但現在系統崩潰了,他才發現,那個他視為“冗余程序”的女人,原來是維持他整個世界正常運行的、最底層的操作系統。
而她走了,帶著他的操作系統一起走了。
剩下的,只是一個華麗的、即將死機的空殼。
酒杯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哐啷”一聲脆響,昂貴的水晶杯在地板上炸裂開來,琥珀色的酒液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他沒有去收拾。
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那一地狼藉,像看著自己此刻內心的廢墟。
原來這就是“失去”的滋味。
不是憤怒,不是懊惱,而是這種……無所依憑的、連呼吸都帶著鈍痛的絕望。
他緩緩滑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冰箱門,蜷起長腿,將臉埋進膝蓋里。這個充滿防御和脆弱感的姿勢,是他人生三十年來的第一次。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透過落地窗,在他身上投下冰冷而斑斕的光影。
這個永遠追求100分、永遠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在自家冰冷空曠的公寓地板上,醉意朦朧,心碎成一片狼藉,終于徹底地、完全地……
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