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按下“發送”鍵。

視頻帶著他未干的淚痕和顫抖的聲音，被上傳到了一個五百人的微信群里。

群的名字很響亮——“九州重卡聯盟”。

這是他們這些常年跑南闖北的司機們自發組建的群，里面什么人都有，開解放的，開歐曼的，開重汽的。

平時，這個群里最熱鬧的話題，就是吐槽。

吐槽油價又漲了。

吐槽路上的飯又貴又難吃。

吐槽黑心的倉庫主，卸貨要排隊十幾個小時，連個廁所都不讓上。

吐槽某些保安，一張臉拉得比馬都長，說句話都像欠了他八百萬。

這里是司機們宣泄情緒的垃圾桶，也是他們抱團取暖的唯一港灣。

李偉的視頻發出去后，群里罕見地安靜了三秒鐘。

就像往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

先是死寂。

然后是劇烈的爆炸！

“滴滴滴滴滴滴——”

李偉那部破舊的手機瞬間卡死，屏幕上密密麻麻地彈出了上百條新消息提醒。

消息的數量還在以恐怖的速度瘋漲。

整個群，徹底沸騰了！

“臥槽！老李！這是哪兒？！仙境嗎？！”

一個叫“豫A老張”的司機第一個跳了出來，一連發了十幾個震驚的表情。

“我眼花了嗎？這么多泡面飲料隨便拿？還他媽免費？！”

“那床！我看見床了！帶床單的！比我服務區開的鐘點房都干凈！”

“老李你別是喝多了P的圖吧？我不信！我死都不信！天底下還有這種好事？”

“地址！趕緊發地址！我現在就掉頭過去！這輩子貨不給這家送一次，我死不瞑目！”

質疑，震驚，羨慕，嫉妒。

各種情緒在群里交織，信息刷新的速度快到李偉根本看不過來。

有人發了一張照片。

照片里，一個司機蜷縮在重卡駕駛室后面的小臥鋪上，被子都沒。

身上蓋著一件油膩膩的舊軍大衣，腳上還穿著沒脫的鞋。

那人說：“這是我昨晚，零下五度，不敢開空調，怕費油。”

又有人發了一張照片。

一個男人蹲在倉庫的墻角，就著昏暗的路燈，啃著一個冰冷的饅頭。

那人說：“這是我剛才，晚飯。倉庫不讓用開水，泡面都吃不上。”

還有人發了一段語音，聲音里帶著哭腔。

“兄弟們，我上個禮拜在碼頭卸貨，中暑了，跟管事的要口水喝，他指著旁邊的水龍頭讓我自己去接......我他媽也是人啊......”

一條條信息，一張張照片，一段段語音。

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戳在每個人的心窩上。

李偉看著這些，眼眶又一次濕了。

他知道，這才是他們生活的常態。

被無視，被驅趕，被當成麻煩。

所以，當“大胖超市”這束光照進來的時候，才會顯得如此耀眼，如此不真實。

“是真的！”

李偉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在群里吼出一段語音。

“兄弟們，我李偉拿我的人格擔保，這都是真的！就在豫城香市的大胖超市！不信的可以自己來看！”

他的聲音，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群里再次爆炸。

“豫城香市！我記住了！以后有活兒去豫城香市，繞路都得去看看！”

“大胖超市是吧？行！以后我家里買東西，就認他們家了！”

“老李，把視頻發網上吧！讓更多人看看！也讓那些黑心老板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生意的！”

“對！發出去！讓全國的司機兄弟都知道！”

“發抖樂！發快手！我們給你點贊投幣！”

“只要這是真的，哥幾個明天就去給他上一課！”

看著群情激奮的兄弟們，李偉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他這輩子沒做過什么大事。

他就是一個開車的，一個在方向盤后面討生活的最普通的人。

可今天，他覺得自己肩上扛著千斤重擔。

他要把這份尊重，這份善意，傳遞出去。

他顫抖著手，將視頻上傳到了抖樂平臺。

他沒什么文化，想不出什么花里胡哨的標題。

他就用了最樸實，最直接的一句話。

【致敬大胖超市！這才是把我們司機當人看的地方！】

發完視頻，他把手機插在充電格里，再也撐不住了。

他走到最里面的那個單間，一頭栽倒在柔軟的床上。

床單上，有陽光曬過的味道。

很干凈，很溫暖。

李偉閉上眼睛，不到三秒鐘，就沉沉睡去。

睡夢中，他聽到了震耳欲聾的鳴笛聲。

那不是一輛車。

是成千上萬輛重卡，匯聚成的鋼鐵洪流。

夜深了。

香市，一棟普通的居民樓里。

吳悔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他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本厚厚的賬簿，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

作為大胖超市的老板，他沒有豪華的辦公室。

超市大大小小的賬目，他都得自己過一遍。

“唉......”

他長長嘆了口氣。

賬面上的數字，不太好看。

利潤微薄，各項開支卻居高不下。

尤其是給司機們建的那個“司機之家”，每個月光是水電和貨品消耗，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不少人都勸過他，說他傻。

說那些大車司機，給他們好臉色就行了，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可吳悔不這么想。

他也是窮苦出身，知道底層人的不容易。

將心比心，誰愿意被當賊一樣防著，連口熱水都喝不上？

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想看看時間。

手機屏幕上，一道長長的裂痕從頂端延伸到底部，像一張丑陋的蜘蛛網。

這手機，是他五年前買的，早就該換了。

系統卡得要命，打開個微信都得等半天。

換個新的吧。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滅了。

他想起了上個月，新聞里報道北方某地發大水，無數人流離失所。

他二話沒說，從超市本就不寬裕的賬上，劃了一百萬出去，匿名捐了。

錢捐出去，他心里踏實。

可超市的金庫，也確實有些緊張了。

算了。

手機還能用，先湊合著吧。

把錢花在刀刃上。

吳悔關上賬本，熄了燈，上床睡覺。

他希望明天，超市的生意能好一點。

哪怕只是一點點。

第二天。

清晨的陽光剛剛灑滿大地。

吳悔開著他那輛半舊的國產車，像往常一樣，前往超市。

離超市還有兩條街。

他就發現不對勁了。

堵車了。

前面排起了長長的車龍，一眼望不到頭。

而且，堵住路的，不是普通的小轎車。

是一輛輛高大威猛的重型卡車！

解放、東風、歐曼、陜汽......各種品牌的重卡，整整齊齊地停在路邊，幾乎把通往超市的路都給占滿了。

吳悔心里“咯噔”一下。

出事了？

是司機們集體鬧事？

還是哪個車出了交通事故，把路給堵了？

他心急如焚，把車停在遠處，一路小跑著往超市趕。

越靠近超市，他越是心驚。

超市門口的停車場里，竟然也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貨車。

而超市的大門前，更是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片！

那陣仗，比過年搶購還要夸張！

“怎么回事？這都是怎么回事？！”

吳悔抓住一個正在維持秩序的保安，急切地問道。

那個保安他認識，是昨晚接待李偉的那個年輕人。

小伙子看見吳悔，激動得臉都紅了。

“老板！您可來了！”

他指著門口洶涌的人潮，聲音都在發抖。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一大早，就來了好多好多人！”

“有開大車來的，有開小車來的，還有坐公交車來的！”

“把咱們超市的購物車都搶光了！”

“我問他們干啥來了，他們都說......都說......”

保安卡了殼，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

吳悔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