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漏夜密議
- 天祐風云:唐昭宗的削藩之路
- 常開防盜門
- 8756字
- 2025-08-21 09:03:59
紫宸殿的銅壺滴漏剛過亥時,長安的夜霧就濃得化不開了。大明宮的宮墻在霧中像一條沉睡的巨蟒,青灰色的磚縫里滲出潮濕的水汽,將那些斑駁的箭痕泡得發脹——那是安史之亂時叛軍留下的印記,七十年來一直頑固地趴在墻上,像一道道無法愈合的傷疤。檐角的風鈴偶爾發出一聲悶響,旋即被霧氣吞沒,只剩下余震在廊柱間輕輕回蕩,驚起梁上棲息的蝙蝠,撲棱棱地撞在彩繪的斗拱上。
李曄披著一件玄色披風,站在清思殿的廊下,指尖捏著半塊早上剩下的麥餅。餅皮已經發硬,咬開的斷面露出幾粒沒碾細的麥麩,像星星點點的碎金。他無意識地搓著餅塊,碎屑順著指縫落在青磚上,引來幾只怯生生的夜蛾,它們試探著扇動翅膀,在離餅渣寸許的地方徘徊,仿佛知道這是宮城里的東西,碰不得。
“陛下,夜深露重,還是回殿吧。”張承業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手里捧著一件織金披風,領口的貂毛被歲月磨得發灰,露出底下泛黃的羊皮。這位老內侍的影子被宮燈拉得很長,貼在廊柱上,像一幅褪色的剪影,連鬢角的白發都清晰可見。他的膝蓋在走臺階時輕輕打了個趔趄——去年冬天為了護著皇帝躲避神策軍嘩變,被亂兵推下過丹陛,至今陰雨天還會作痛。
李曄沒有回頭,目光穿過霧靄望向東南方。那里是汴河的方向,此刻朱溫的糧船應該正在夜色里穿梭,船工的號子會驚起蘆葦叢里的水鳥,它們撲飛的聲音能蓋過纖夫的喘息。“張伴伴,”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麥餅的碎屑感,“你說,當年太宗皇帝派李靖征突厥時,夜里也會像這樣睡不著嗎?”
張承業愣了愣,趕緊垂下頭,帽翅上的流蘇掃過披風的領口,沾了些濕氣。“陛下圣明,太宗皇帝乃千古一帝,自然與陛下一樣,心系天下。”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披風的襯里,那里藏著一封今早收到的密信,是東都留守孔緯發來的,說洛陽城外的漕運碼頭,已經被宣武軍的士兵占了,連碼頭邊的龍王廟都改成了營房,廟里的銅鐘被熔了鑄刀,敲鐘的和尚被割了舌頭,就因為他咒過“亂兵不得好死”。
李曄輕笑一聲,將剩下的麥餅扔進廊下的草叢。夜蛾撲棱棱地飛起來,在宮燈的光暈里打了個旋,有一只慌不擇路,撞在燈罩上,發出細微的脆響,隨即跌落在地,再也不動了。“千古一帝?”他低聲重復著這四個字,指尖在冰冷的廊柱上劃過,觸及那些深深淺淺的刻痕——那是他年少時被宦官軟禁在少陽院,用指甲一點一點摳出來的,如今已經被歲月磨得光滑。“太宗皇帝有玄甲軍,朕有什么?有摻沙子的軍糧,有只會拍桌子的宰相,還有……”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遠處神策軍營地的方向,那里偶爾閃過幾點星火,像鬼火一樣飄忽不定,“還有拿著內庫錢去跟藩鎮做交易的家奴。”
最后幾個字說得極輕,卻像冰錐一樣刺破了霧氣。張承業的肩膀微微一顫,他想起昨天去神策軍營地查糧,看見韓全誨的養子韓友諒正指揮士兵把內庫的絲綢往馬車上搬,那些絲綢是準備賞賜給西川節度使王建的,據說要換成宣武軍的戰馬——可誰都知道,朱溫根本不會把好馬賣給朝廷。
“陛下,翰林學士陸扆在殿外候著。”禁軍侍衛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謹慎。這位侍衛的手一直按在腰間的刀上,刀柄纏著防滑的麻繩,那是皇帝親賜的,說是“讓你等能握緊手里的刀”。
李曄轉過身,披風的下擺掃過階下的青苔,濺起細碎的水珠,打在他的靴面上。那是一雙黑色云紋靴,鞋尖已經磨平,露出里面的木底——去年冬天雪大,他踩著這雙鞋在宮殿里急走,鞋底的膠都凍裂了。“讓他進來。”他的聲音比剛才沉了些,像是在喉嚨里滾過一圈才吐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陸扆走進清思殿時,靴底沾著的泥水在金磚上印出一串淺淺的腳印。他每走一步都刻意放輕腳步,卻還是能聽見鞋底與地面摩擦的聲響,在這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刺耳。這位四十二歲的翰林學士穿著一身青色襕衫,領口別著一支玉簪,那是他中進士時宣宗皇帝御賜的,玉質已經泛黃,簪頭的花紋被摩挲得模糊不清。他手里捧著一個紫檀木匣子,匣身的包漿亮得能照見人影,那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物,當年裴度平定淮西時,曾用這個匣子裝過捷報。此刻匣子里的卷軸硌得掌心生疼——那是他熬了三個通宵繪制的汴河漕運圖,連夜里做夢都在標渡口的位置,醒來時常常發現手指還在被子上畫著水紋。
“臣陸扆,參見陛下。”他躬身行禮時,聞到殿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混雜著皇帝身上的草藥味。那是太醫開的安神湯的味道,里面加了些酸棗仁,據說能助眠,可陸扆覺得,這味道更像是在提醒所有人,皇帝睡得有多不好。李曄去年秋天染了風寒,至今沒好利索,太醫說要靜養,可誰都知道,這宮里沒有能讓皇帝靜養的地方,連夜里的漏刻都比別處走得快些。
“坐吧。”李曄指了指殿角的胡床,那把椅子的藤編坐墊已經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稻草,去年冬天有只老鼠在里面做了窩,被發現時還叼著半塊玉屑——那是從皇帝的玉帶掉下來的。“別拘謹,今晚找你來,不是論道,是說點實在的。”
陸扆剛坐下,藤條就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他趕緊調整姿勢,讓重心落在椅子邊緣,同時將紫檀木匣子緊緊抱在懷里,像是那里面裝著什么稀世珍寶。殿內的宮燈用的是粗麻燈罩,光線透過布面時變得昏黃,在墻上投下巨大的陰影,隨著燈芯的跳動輕輕搖晃,把那些《貞觀政要》的刻本影子拉得扭曲變形。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故意在臺階上跺腳,每一步都踩得石板咚咚作響。緊接著是韓全誨的大嗓門,隔著門都能聽出那股刻意裝出來的諂媚:“陛下睡了嗎?奴才給您送安神湯來了!”話音未落,這位神策軍中尉就掀簾而入,手里端著一個描金漆盤,盤沿的金漆已經剝落,露出底下的紅漆。湯碗里的熱氣在他緋紅的袍服上凝成細小的水珠,順著盤扣滾下來,打濕了衣襟——那是一件新做的錦袍,料子是從西川運來的蜀錦,本該是貢品,卻不知怎么到了他手里。
“韓中尉倒是消息靈通。”李曄的目光落在湯碗上,碗沿的金邊缺了一小塊,像是被牙齒啃過。他記得這個碗,去年韓全誨給病重的父皇送藥時,用的就是這個,當時碗里盛的不是藥,是摻了蜜的鴆酒,父皇喝下去時,嘴角還帶著笑,以為是兒子送來的孝心。
韓全誨臉上堆著笑,三角眼在陸扆身上打了個轉,像在掂量一件貨物。“陛下龍體要緊,奴才這心里一直惦記著。”他把湯碗放在御案上,故意讓瓷碗與案面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炫耀什么,“這位是陸學士?深夜覲見,想必有要事吧?”他的指甲涂著蔻丹,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紅色,那是江南進貢的胭脂,據說一盒能抵得上十戶人家半年的口糧。
陸扆的手猛地攥緊了紫檀木匣子,匣子里的卷軸邊緣硌得他虎口發麻,留下幾道紅痕。他想起上個月,自己在翰林院起草《罪己詔》時,韓全誨派來的小宦官就站在旁邊盯著,連“罪己”兩個字都要改成“自省”,說“天子哪能隨便認錯”。那小宦官的靴子上沾著泥,卻敢把腳翹在案幾上,靴底的花紋里還嵌著幾片花瓣——后來才知道,他剛從平康坊的妓院里回來。“回中尉的話,”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可尾音還是有些發顫,“臣是來向陛下請教《資治通鑒》里的典故。”
“哦?什么典故?”韓全誨向前湊了兩步,身上的熏香混著藥味撲面而來,像廟里劣質的供香,嗆得陸扆差點咳嗽。“說不定奴才也能插上兩句嘴呢?想當年,奴才可是陪先帝讀過《貞觀政要》的。”他說這話時,故意挺了挺胸,卻沒注意到袍角的褶皺里還沾著幾根女人的頭發,是早上從哪個姬妾那里蹭來的。
李曄端起湯碗,用湯匙輕輕撇去浮沫,目光卻落在韓全誨腰間的銀刀上。那把刀的刀柄鑲嵌著紅寶石,在宮燈下閃著妖異的光,像一只只充血的眼睛。他認得那寶石的來歷——去年于闐國進貢的貢品,本該鑲在太廟里的禮器上。“韓中尉日理萬機,哪有功夫琢磨史書?”他慢悠悠地說,湯匙碰到碗沿發出叮的一聲,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朕看你還是回去盯著神策軍吧,別讓兄弟們又鬧起來,回頭又要朕掏內庫的錢。”
韓全誨的笑容僵了一瞬,眼角的皺紋像水波一樣蕩漾開又收回去。他知道皇帝指的是上個月的嘩變——其實是他故意克扣軍糧挑起來的,就是為了逼皇帝把鹽鐵專賣權交給他。“陛下說的是,奴才這就回去盯著。”他深深看了陸扆一眼,那眼神像蛇信子一樣,帶著黏膩的寒意,“陸學士可要好好給陛下講典故,別講那些沒用的。”說完,他倒退著走出殿門,靴底在金磚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響,像是在故意留下印記。
殿門關上的剎那,陸扆猛地站起身,膝蓋撞到胡床的木腿,發出沉悶的響聲。他顧不上揉疼處,快步走到御案前,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陛下,此人狼子野心,留在身邊必是禍患!去年神策軍嘩變,分明就是他一手策劃的,還有河陰倉的死士……”
李曄放下湯碗,湯匙在碗底劃出一道白痕,像一道未愈的傷口。“禍患?這宮里的禍患還少嗎?”他指了指御案上的奏章,最上面一本的封皮寫著“宣武軍請增糧餉”,字跡是朱溫的幕僚敬翔代寫的,筆鋒里帶著一股蠻橫的戾氣,連墨都比別的奏章用得濃些。“比起朱溫的刀,韓全誨的銀刀,算得了什么?”他的指尖在奏章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聲響,像是在給無形的敵人計數。
陸扆沉默了,他走到御案前,小心翼翼地打開紫檀木匣子,將一卷泛黃的絹布鋪開。絹布上用朱砂和墨筆繪制著汴河漕運圖,從汴州到洛陽的水路被標上密密麻麻的符號,紅色代表宣武軍的關卡,黑色代表可以通航的淺灘,藍色的小點是暗礁的位置——這些都是他托漕運的船工一點一點打聽來的,光是打點消息就花了他半年的俸祿。“陛下請看,”他用手指點著圖上的一個紅點,那里被朱砂涂得格外濃重,“這里是河陰倉,是汴河漕運的樞紐,朱溫在這里屯了三個月的糧草。倉周圍有三道壕溝,埋著鐵蒺藜,若是能……”
“若是能燒了河陰倉?”李曄接過他的話,指尖在河陰倉的位置重重一點,朱砂的顏色沾在指腹上,像一滴凝固的血。他想起去年那個死在長安西市的死士頭領,那人被割了舌頭,卻還能用手指在地上畫火的形狀,直到被亂棍打死。“去年朕就讓人試過了,結果呢?去的三十個死士,連倉門都沒摸到就被砍了頭,首級掛在倉外的柳樹上,說是什么‘盜糧賊’。”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血腥味,“朱溫還讓人把首級傳示各州縣,說這就是跟他作對的下場。”
陸扆的臉白了,他想起去年冬天,有個渾身是傷的死士爬回長安,倒在翰林院的臺階上。那人的眼睛被刺瞎了,卻還能準確地摸到他的腳,從懷里掏出一塊染血的絹布,上面用炭筆寫著“河陰倉有警犬”。后來他才知道,那些警犬是朱溫從沙陀人那里買來的,專門訓練來聞人的氣味,連老鼠都能從地洞里揪出來。“那……那臣再想想別的辦法。”他的手指在圖上慌亂地滑動,絹布被揉出一道道褶皺,像老人臉上的皺紋。
李曄按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絹布傳過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手掌上布滿老繭,那是常年握筆和騎射留下的,虎口處還有一道疤痕——那是年輕時被藩鎮使者的隨從用刀劃傷的,當時那人說“陛下還是老實點好”。“別慌,”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沉穩,像深潭里的水,“陸學士,你覺得朱溫最怕什么?”
陸扆愣住了,他看著皇帝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宮燈下亮得驚人,像寒夜里的星。他想起自己收集的關于朱溫的資料:此人出身草莽,早年跟著黃巢起義,后來投降朝廷,卻比誰都狠。據說他每天要吃三斤肉,睡覺時都要抱著刀,對背叛者從不手軟,連親兒子都殺過。“臣……臣以為,他怕朝廷削藩,怕其他藩鎮聯合起來對付他。”
“不對。”李曄搖了搖頭,指尖沿著汴河的航線緩緩移動,劃過那些代表碼頭的小圓圈,“他怕的是斷糧。宣武軍有十萬士兵,每天要吃多少米?河陰倉的糧草看似多,可要是漕運斷了,撐不過三個月。”他的指尖停在陜州的位置,那里被用淡墨圈了起來,旁邊寫著一行小字:“鹽鐵轉運使駐節地”。“這里,才是他的七寸。”
陸扆的呼吸猛地急促起來,他湊近圖紙,鼻尖幾乎要碰到絹布。他發現陜州的位置被標注了三個紅點,分別代表糧倉、兵營和碼頭,旁邊還有一行更小的字:“守將王重榮,與朱溫有隙”。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陛下的意思是……控制陜州的漕運?”
“不止是控制。”李曄拿起案頭的朱筆,筆桿是用檀木做的,上面刻著“貞觀”二字。他在陜州與洛陽之間畫了一道粗線,墨汁透過絹布滲到御案上,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跡。“要讓這條線,變成朱溫的絕路。”他放下筆,朱墨在絹布上暈開,像一朵綻放的血色花,“你還記得去年冬天,同州的流民為什么嘩變嗎?”
陸扆當然記得。去年臘月,同州的流民因為官府克扣賑災糧,拿著鋤頭沖進州衙,打死了刺史的小舅子。那小舅子原本是朱溫的部下,仗著姐夫的勢力,把賑災糧都運去倒賣,還放話說“這些泥腿子餓死了才好”。后來還是皇帝派禁軍去鎮壓的,領頭的幾個流民被砍了頭,首級掛在城門上示眾,大雪落在首級上,像給他們戴了頂白帽子。“臣記得,當時查出是刺史把賑災糧賣給了朱溫的人,一車糧換一匹馬。”
“沒錯。”李曄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夜霧涌了進來,帶著一股潮濕的寒氣,吹得他鬢角的白發微微顫動。窗外的石榴樹在霧氣里像個鬼影,去年夏天,他還在這里親手摘下一個石榴,分給身邊的小皇子——可現在,那孩子已經因為缺藥病死了。“那些流民里,有不少是黃巢起義時的老兵,會打仗,更恨藩鎮。”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異樣的興奮,像干柴遇火,噼啪作響。“朕要你去同州,不是讓你去招安,是讓你去點火。”
陸扆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忽然明白皇帝為什么要在紫宸殿容忍宣武軍使者的傲慢。那不是懦弱,是在為這把火爭取時間。“陛下是想……讓流民截斷汴河漕運?”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那種參與驚天密謀的戰栗感,讓他指尖都在發燙。
“不止是截斷。”李曄轉過身,窗縫里的霧氣在他臉上流動,像一層流動的銀霜。“朕要讓朱溫以為,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流民嘩變,等他派兵鎮壓時,陜州的王重榮就會動手。”他走到御案前,從堆積的奏章里抽出一本,封面已經泛黃,上面寫著“陜州守將王重榮述職表”。“王重榮的弟弟去年被朱溫所殺,這筆賬,他遲早要算。”
陸扆接過奏章,指尖撫過王重榮的簽名。那字跡剛硬如鐵,筆畫末端都帶著一股狠勁,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可王重榮只有五千兵馬,能抵得住宣武軍的反撲嗎?”他想起去年魏博鎮節度使羅弘信的下場,就因為拒絕朱溫借道,整個魏州城都被屠了,尸體堆成的小山三個月都沒清理干凈。
“五千兵馬夠了。”李曄的指尖在漕運圖上的陜州位置重重一敲,“只要能守住陜州渡口三天,汴河的糧船就會堵成一串。到時候,不用我們動手,洛陽城里的老鼠都會啃朱溫的糧倉。”他忽然壓低聲音,湊近陸扆耳邊,“朕已經讓張承業備了二十車弩箭,藏在同州的廢棄窯廠里,弩箭上都刻著‘宣武軍’的記號。”
陸扆的呼吸驟然停滯,他看著皇帝眼角的細紋里閃爍的光,那是一種混雜著決絕與疲憊的火焰。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東宮,當時還是壽王的李曄曾指著《史記》里“陳涉吳廣起義”的篇章說:“亂世之中,最可怕的不是強敵,是餓肚子的百姓。”那時他只當是少年意氣,如今才明白,這句話早已刻進了皇帝的骨血里。
“可是陛下,”陸扆的目光掃過御案上那碗已經涼透的安神湯,“韓全誨在同州安插了眼線,臣此去……”
“眼線?”李曄輕笑一聲,拿起湯匙舀了一勺涼湯,卻沒有喝,只是讓那股苦澀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韓全誨的眼線,此刻怕是正在忙著分贓呢。”他放下湯匙,湯碗與案面碰撞的聲響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朕讓張承業‘不小心’泄露了消息,說同州的流民手里有批黃巢遺留的金銀,你覺得那些只認錢的家伙,會先報信還是先去搶?”
陸扆這才注意到,皇帝的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朱砂的痕跡,那是剛才在漕運圖上指點江山時蹭上的。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看似疲憊的皇帝,其實比誰都清醒,像一個站在棋盤外的棋手,早已算好了每一步的得失。“臣明白了。”他將奏章放回御案,深深吸了口氣,“臣這就動身,天亮前離開長安。”
“不。”李曄搖了搖頭,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玉質溫潤,上面刻著一只展翅的雄鷹——那是代宗皇帝賜給郭子儀的信物,后來輾轉到了他手里。“你明日要大張旗鼓地離開,就說奉旨巡查同州災情。韓全誨要是問起,你就給他看這個。”他將玉佩塞進陸扆手里,掌心的溫度燙得陸扆一哆嗦,“這是朕給他的‘定心丸’。”
陸扆握緊玉佩,冰涼的玉質讓他紛亂的心緒平靜了些。“那王鐵槍那邊……”
“王鐵槍的父親曾是郭子儀的部下。”李曄打斷他的話,目光飄向殿外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霧靄,看見同州那些蜷縮在破廟里的流民。“你把這枚魚符給他看,他就知道該怎么做。”他忽然想起什么,從案頭拿起一個小小的錦囊,里面裝著半塊干燥的艾草——那是去年同州旱災時,王鐵槍托人帶給皇帝的,說“百姓靠這個續命”。“把這個也帶上,他會明白,朕沒有忘記他們。”
陸扆接過錦囊,艾草的清香混著淡淡的霉味鉆進鼻腔,那是底層百姓掙扎求生的味道。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時在江南見過的災民,他們眼里的絕望像深潭,可只要給一點希望,就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臣一定不辱使命。”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像是在對自己宣誓。
李曄點了點頭,走到陸扆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拍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仿佛將整個王朝的命運都壓在了他肩上。“同州的事,你全權做主。若是……若是事敗,”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朕會為你平反。”
陸扆的眼眶忽然有些發熱,他想起自己的父親臨終前說的話:“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可這君,得值得你去擔。”此刻他終于明白,父親說的“值得”,不是指帝王的權勢,而是指那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孤勇。“陛下,臣不求平反,只求事成之后,能親眼看見汴河的糧船,載著給長安的糧草順流而下。”
李曄笑了,那笑容像冬夜里驟然亮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眼角的疲憊。“會的。”他指了指窗外,“等明年春天,朕帶你去曲江池泛舟,看看那里的新柳,就像……就像元和年間那樣。”
元和年間。那是陸扆只在史書里見過的時代,裴度平淮西,李愬雪夜入蔡州,長安的街頭巷尾都在傳唱“忽聞官軍收河北”的歌謠。他用力點了點頭,將紫檀木匣子抱得更緊了,仿佛那里面裝的不是漕運圖,而是整個王朝的春天。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像是有人在廊下摔倒了。緊接著是張承業壓低的呵斥聲:“慌慌張張地做什么!”
李曄和陸扆對視一眼,同時看向殿門。宮燈的光暈在門縫里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那影子晃了晃,隨即消失了。陸扆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玉佩,指腹觸到鷹喙的棱角,冰涼刺骨。
“陛下,”他低聲說,“要不要……”
“不用。”李曄按住他的手,目光平靜如水,“是巡邏的禁軍,雪天路滑,難免摔跤。”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讓陸扆躁動的心緒瞬間安定下來。
過了一會兒,張承業掀簾而入,手里捧著一件厚厚的棉袍,袍角還沾著些雪粒。“陛下,外面下雪了。”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剛才在廊下抓住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小宦官,從他懷里搜出了一張字條,上面用炭筆寫著“清思殿有密議”。
李曄接過棉袍,披在身上,棉絮里的樟腦味混雜著雪的寒氣,格外清冽。“雪下得好啊。”他望著窗外,霧氣中已經能看見飄落的雪花,像無數白色的羽毛,“瑞雪兆豐年,明年或許是個好年成。”
張承業的目光在陸扆懷里的紫檀木匣子上頓了頓,隨即垂下頭:“陛下說的是。陸學士,外面雪大,奴才備了馬車,送您出城吧。”
陸扆知道,這是在提醒他該走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御案上的漕運圖,陜州的位置在宮燈下泛著紅光,像一顆跳動的心臟。“臣告辭。”他躬身行禮,轉身走向殿門,靴底的泥水已經凍結,踩在金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是在為這場密議畫上句點。
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陛下,王鐵槍要是問起勝算……”
李曄正在用手指拂去漕運圖上的灰塵,聞言動作一頓,隨即抬頭一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雪光:“你告訴他,朕在長安等著他的好消息。要是他能截斷漕運,朕就賞他一個‘同州防御使’,讓他子孫后代都有飯吃。”
陸扆的眼眶又熱了,他用力點了點頭,掀簾而出。雪花撲面而來,落在他的臉上,冰涼刺骨,卻讓他更加清醒。他裹緊了身上的襕衫,懷里的紫檀木匣子像一團火,燒得他渾身發燙。張承業派來的馬車已經候在宮門外,車夫披著一件蓑衣,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那是皇帝親衛營的老兵,據說曾在甘露之變中護著先帝殺出重圍。
“陸學士,上車吧。”車夫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陸扆鉆進車廂,發現里面鋪著厚厚的棉墊,角落里放著一個食盒,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個熱騰騰的胡餅,還冒著熱氣。他拿起一個咬了一口,芝麻的香味混著麥香在口腔里彌漫,忽然想起皇帝在紫宸殿啃麥餅的樣子,眼眶又有些濕潤。
馬車駛出宮門時,陸扆掀起車簾一角,回望那座在風雪中沉默的宮殿。清思殿的窗戶還亮著燈,昏黃的光暈透過窗紙,在雪地里投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像一只守望的眼睛。他知道,那盞燈今夜不會熄滅,就像皇帝心中的那團火,無論多大的風雪,都撲不滅。
車廂外傳來車夫的鞭聲,清脆地劃破雪夜。陸扆放下車簾,從懷里掏出那枚刻著雄鷹的玉佩,在昏暗的光線下,玉質溫潤,鷹的眼睛仿佛在眨動。他握緊玉佩,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出汴河漕運圖的模樣,陜州的位置在他心中越來越清晰,像一顆即將引爆的火種。
清思殿里,李曄獨自坐在御案前,看著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張承業走進來,將一碗新熬的安神湯放在案上,湯面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油花。“陛下,該歇息了。”
李曄沒有動,只是用手指在漕運圖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聲響,與窗外的落雪聲交織在一起。“張伴伴,”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雪的寒意,“你說王鐵槍會信朕嗎?”
張承業愣了愣,隨即躬身道:“陛下是天子,只要許了諾,天下人都會信。”他的心里卻在打鼓,想起那些被皇帝賜死的藩鎮將領,想起那些被篡改的詔書,忽然覺得這雪下得有些詭異。
李曄輕笑一聲,拿起湯匙舀了一勺湯,慢慢喝了下去。苦澀的藥味在喉嚨里蔓延,卻讓他更加清醒。“但愿吧。”他望著窗外的風雪,喃喃自語,“但愿這把火,能燒出個新天地。”
雪越下越大,掩蓋了宮墻上的箭痕,掩蓋了金磚上的血跡,也掩蓋了那些無聲的密謀。只有清思殿的那盞燈,還在風雪中亮著,像一顆在黑暗中頑強跳動的心臟,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