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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龍椅上的囚徒

光化元年深秋的晨霧,像一匹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壓在大明宮的琉璃瓦上。檐角的走獸在霧中只露出模糊的輪廓,仿佛一群蹲伏的困獸,對著灰蒙蒙的天無聲咆哮。紫宸殿內,十二根盤龍金柱在殿角銅爐的青煙里若隱若現,柱身上的金鱗被歲月磨得斑駁,露出底下青黑色的木紋,像極了這座帝國正在潰爛的筋骨。地磚縫里積著經年的灰塵,被往來的靴底踩成深淺不一的紋路,如同難以愈合的傷疤。

唐昭宗李曄坐在龍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的饕餮紋。昨夜批閱奏折到三更,燭火在“朱溫請增魏博軍糧”的奏章上投下跳動的陰影,那些墨跡仿佛滲進了指尖,帶著鐵銹般的澀味。他穿著赭黃常服,領口繡的日月紋已洗得發白,絲線起了毛邊,腰間玉帶的玉扣缺了一角——那是上月韓全誨借神策軍嘩變相逼時,他攥碎的。當時玉屑扎進掌心,他沒吭聲,血珠滴在明黃的奏章上,像極了開元通寶上的朱砂印。

階下侍立的內侍們垂著頭,帽翅上的流蘇紋絲不動。最前排的內侍省少監張承業,袖口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內衣。他是宣宗朝就在宮里當差的老人,見證過會昌中興的余暉,此刻喉結動了動,終究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御座左側的銅壺滴漏滴答作響,水珠落在銅盤里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數著帝國剩下的日子。

“陛下,宣武軍使者在外候著。”張承業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棉絮,軟塌塌地貼在金磚地上。他的手指絞著袍角,那里還留著去年被神策軍士兵推搡時蹭破的污漬。

李曄沒有抬頭,目光落在階下那道深褐色的劃痕上。那是大和九年甘露之變時,禁軍馬蹄刨出來的,三十年來歷任皇帝都沒讓人修補。他小時候跟著父皇來紫宸殿,曾偷偷用手指摳過那道溝,被侍讀學士喝止:“陛下,那是國傷。”如今再看,那道溝里積著的灰,都比別處厚些。“宣。”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冰碴子,凍得殿角的銅鶴似乎都縮了縮脖子。

宣武軍使者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玄色錦袍上繡的白虎紋張牙舞爪,金線在晨光里閃著刺目的光。腰間橫刀的穗子掃過地面,發出細碎的聲響,驚得地磚縫里的灰塵微微揚起。他在殿中站定,連躬身都省了,腳尖幾乎踩到金磚上的龍紋,只揚了揚手里的鎏金帖子:“我家大帥說了,魏博鎮今年遭了蝗災,軍糧得加三成。陛下要是準了,這帖子上的貢品清單,就算大帥給朝廷的孝敬。”

帖子上的字是用金粉寫的,“貢品”二字尤其刺眼。李曄的指尖在龍椅扶手上頓了頓,饕餮的獠牙硌得指腹發麻。貢品清單?他記得去年朱溫也是這么說的,結果漕運的糧食剛過陜州,就被宣武軍截了個干凈。當時押運官拼死逃回長安,跪在丹墀下泣血上奏,胸前還插著宣武軍的箭矢。“使者遠道而來,先去驛館歇息吧。”他緩緩開口,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未化的寒霜,“軍糧的事,朕與宰相們商議后再答復。”

“商議?”使者嗤笑一聲,唾沫星子濺在身前的地磚上。他伸手扯開錦袍前襟,露出里面鎖子甲的寒光,甲片上還沾著暗紅色的污漬,不知是血還是銹。“我家大帥說了,三日內見不到糧船出潼關,他就親自帶兵來長安‘請’陛下拿主意。”最后那個“請”字,他說得格外重,舌尖卷著的戾氣幾乎要凝成實質。

站在左側的宰相崔胤終于動了,藏在笏板后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他穿一身月白襕衫,領口的皂色緣邊漿得筆挺,卻掩不住袍角的褶皺——那是今早匆忙趕來時,被門軸夾的。作為博陵崔氏的嫡長子,他十七歲進士及第,總以“清流領袖”自居,可此刻聲音里的顫抖,像秋風里的蘆葦:“放肆!朝廷豈容藩鎮如此要挾?”

使者斜睨了崔胤一眼,嘴角撇出個嘲諷的弧度:“崔相公是吧?聽說你家在洛陽的莊園,去年收了不少租子。要不,先挪給我家大帥救救急?”他向前兩步,身上的汗味混著皮革味撲面而來,“我上個月路過洛陽,見你家莊園的圍墻修得比皇城還高,怎么?是怕誰呢?”

崔胤的臉“唰”地白了,握著笏板的手猛地抬起,卻在看到使者腰間橫刀的瞬間僵住。他想起上月洛陽家仆送來的信,說宣武軍在莊園外扎了營,佃戶都跑光了,管家被士兵吊在槐樹上打,就因為說了句“這是崔相公的產業”。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像魚刺卡在喉嚨里,硌得他喉結上下滾動。他偷偷瞥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李曄的側臉在青煙里半明半暗,看不出喜怒。

“崔相,”李曄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平靜得像深冬的湖面,“你怎么看?”

崔胤張了張嘴,目光在使者的橫刀與皇帝的常服間打了個轉。他想起昨晚在中書省,崔氏的族叔崔安潛連夜趕來,胡子上還沾著霜:“胤兒,洛陽莊園是咱們崔家最后的根基,不能丟啊。”最終他垂下眼瞼,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臣……臣以為,可先撥部分糧草,穩住宣武軍再說。”

李曄的指尖深深掐進饕餮紋的凹槽里,指甲縫滲出血珠,滴在扶手上,像極了當年被宦官殺死的宰相王涯的血。他記得崔胤昨天深夜還在中書省拍著桌子說“絕不能再縱容藩鎮”,硯臺里的墨汁都被震得潑了出來,濺在《元和郡縣志》上。可此刻,這位士族領袖的脊梁,比他腰間那缺角的玉帶還要軟。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甲葉碰撞的脆響,越來越近,帶著一種蠻橫的節奏。神策軍中尉韓全誨帶著四個禁軍士兵闖了進來,緋紅袍服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吹得銅爐里的青煙猛地散開。他腰間蹀躞帶上掛著金魚袋、銀刀、算袋,走路時金銀飾物叮當作響,活像個移動的首飾鋪。“陛下!”他臉上堆著笑,三角眼卻骨碌碌地轉,目光在宣武軍使者身上打了個轉,“剛接到消息,左神策軍的兄弟們又鬧起來了,說三個月沒發餉,要去西市討個說法呢。”

李曄的目光掃過那四個禁軍士兵,他們的鎧甲銹得發綠,甲片間還沾著干涸的泥點,顯然很久沒打理過了。最左邊那個士兵的頭盔歪在一邊,露出里面亂糟糟的頭發,下巴上的胡茬沾著麥糠。可他分明記得,上月內庫剛撥了二十萬貫給神策軍,當時韓全誨舉著賬本跪在地上,說“定能讓兄弟們衣食無憂”。“韓中尉是管禁軍的,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讓韓全誨臉上的笑僵了一瞬。

韓全誨眼珠一轉,湊近幾步,身上的熏香混著脂粉味飄過來,嗆得李曄皺了皺眉。“陛下有所不知,”他壓低聲音,故意讓站在不遠處的宣武軍使者能聽見,“兄弟們說了,要是再發那些摻了沙子的米,他們就……就不干了。”他故意把“沙子”兩個字咬得很重,眼角的余光瞟著使者,像在炫耀自己的籌碼。

李曄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韓全誨這話是說給誰聽的。神策軍的糧餉里摻沙子,還是去年韓全誨為了克扣軍餉想出來的招。當時負責監糧的給事中拼死上奏,結果被韓全誨安了個“通敵”的罪名,至今還關在京兆獄里。如今這骯臟的手段,倒成了要挾他的把柄。而宣武軍使者那副看好戲的模樣,像在說“你看,這就是你的禁軍”。

殿內靜得能聽見銅壺滴漏的聲音,一滴,兩滴,敲在所有人的心上。張承業偷偷抬眼,看見皇帝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扶手上的血跡暈開了一小片。崔胤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月白襕衫貼在身上,顯出里面 ribs的形狀。宣武軍使者把玩著腰間的玉佩,那玉佩的成色,比皇帝玉帶的玉扣還好。

忽然,宣武軍使者笑了,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啪”地扔在地上。油紙裂開,滾出十幾個飽滿的麥餅,熱氣混著麥香瞬間彌漫開來。那麥餅金黃金黃的,上面還粘著芝麻,一看就是用新麥磨的面,摻了足量的油酥。“我家大帥說了,神策軍的兄弟們要是餓了,盡管去汴州吃。”他拍了拍腰間橫刀,刀鞘上鑲嵌的寶石閃著光,“至于陛下……還是早點下旨吧。”

李曄看著那些麥餅,忽然想起小時候,祖母給他講故事。說貞觀年間,唐太宗帶著士兵在渭水邊與突厥對峙,士兵們啃著干硬的麥餅,卻個個眼里有光。祖母說,那時候的麥餅雖然硬,可咬下去,能嘗到麥子本身的甜。可現在,他的士兵要么拿著摻沙子的米,要么等著藩鎮的施舍。他想起上個月去神策軍營地,看到士兵們用野菜煮稀粥,粥里飄著幾粒米,一個老兵說:“陛下,這粥比三年前的還稀。”

他慢慢站起身,常服的下擺掃過龍椅,帶起一陣細微的塵埃。龍椅的坐墊已經磨得發亮,露出里面的棉絮。“使者回去告訴朱大帥,”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殿內每個角落,像一塊石頭投入深潭,“糧船三日后出發。”

宣武軍使者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這么痛快,隨即獰笑著拱了拱手,轉身大搖大擺地出去了。橫刀的穗子掃過門檻時,勾掉了一小塊漆,露出底下灰白的木頭,像一道新添的傷口。

韓全誨臉上的笑像花開一樣燦爛,眼角的皺紋都堆到了一起:“陛下圣明!奴才這就去安撫兄弟們,保準他們安分守己。”

“韓中尉留步。”李曄的聲音冷不丁響起,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內庫還有些陳年米,你讓人篩干凈了,給神策軍送去。”他頓了頓,目光像淬了冰,掃過韓全誨那張笑僵的臉,“要是再讓朕發現有沙子,你這個中尉,就別當了。”

韓全誨臉上的笑僵住了,三角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堆起笑,只是那笑容像畫上去的,怎么看都不自然:“奴才遵命,奴才遵命。”他帶著禁軍士兵退出去時,甲葉的碰撞聲比來時雜亂了許多,有個士兵慌亂中差點絆倒,被韓全誨狠狠瞪了一眼。

殿里只剩下李曄和崔胤。

崔胤走上前,想說什么,卻被李曄擺手制止了。皇帝緩步走下丹陛,每一步都踩在金磚的接縫處,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彎腰撿起一個麥餅,拍了拍上面的灰,指尖沾了點芝麻。麥餅還帶著余溫,是用新麥做的,咬一口,甜絲絲的,確實比長安西市賣的麥餅好吃。

“崔相,”李曄望著殿外灰蒙蒙的天,檐角的霧開始散了,露出一小塊慘白的日頭,“你說,這麥餅的味道,像不像貞觀年間的?”

崔胤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他看著皇帝鬢角新添的白發,像落了一層霜;看著他手里那個普通的麥餅,被啃了一口,露出里面細密的層次;看著他站在空蕩蕩的大殿里,背影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忽然覺得喉嚨里的魚刺更深了,扎得他喘不過氣。他想起年輕時讀的《貞觀政要》,里面說“君猶舟也,民猶水也”,可現在,這船好像要沉了,而他卻不知道該往哪里劃。

李曄沒等他回答,將剩下的麥餅塞進袖中,麥餅的碎屑落在常服上,像撒了把金粉。他轉身走向后殿,玄色的裙裾掃過地磚,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張承業趕緊跟上,看著皇帝的背影,忽然發現那背影比去年又佝僂了些,像背負著千斤重擔。

龍椅孤零零地立在殿中央,扶手上那滴血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細碎的光,像一顆不肯熄滅的星。銅壺滴漏依舊滴答作響,水珠落在銅盤里,濺起細小的水花,仿佛在為這座帝國,奏響最后的挽歌。殿外的風大了些,吹得窗欞嗚嗚作響,像是無數冤魂在哭泣。階下那道深褐色的劃痕,在逐漸明亮的光線里,愈發清晰,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刻在唐室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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