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卷著碎雪，抽打在青牛村東頭那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有誰在檐下哭了半宿。

林塵把最后一塊柴塞進灶膛，火星子噼啪跳起來，映得他凍得發(fā)紅的臉頰忽明忽暗。鍋里的稀粥咕嘟著泛起泡沫，米香混著草藥味飄出來，他掀開鍋蓋用木勺攪了攪，看見鍋底沉著的那幾塊紅薯已經燉得軟爛，才熄了灶火，用破布裹著手提起砂鍋。

“爹，該吃藥了。”

里屋的土炕上，林大山蜷縮在薄薄的被褥里，枯瘦的手指像是老樹根，聽見兒子的聲音才費力地睜開眼。他咳了兩聲，喉間發(fā)出拉風箱似的嘶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楚的顫音：“塵娃，今天……是不是該去集上換些米了？”

林塵把砂鍋放在炕邊的矮凳上，舀了碗溫熱的稀粥吹了吹：“缸里還有半袋，夠吃到開春。”他沒說那半袋糙米是昨天去后山挖野菜時，從張屠戶家后門撿的碎米，也沒說自己的棉襖袖口早就磨破了洞，冷風正順著胳膊往里鉆。

十六歲的少年身形單薄，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褂子罩在身上晃蕩，可那雙眼睛卻亮得很，像是藏著兩簇不肯熄滅的火苗。他喂父親喝了粥，又拿出布包里的藥渣子倒進瓦罐，添了些雪水在火塘上重新煎。藥味比剛才更濃了，帶著些微的苦澀，飄在這間四處漏風的屋子里，成了這個冬天唯一的生氣。

“別費那力氣了……”林大山看著兒子凍得發(fā)紫的指尖，渾濁的眼睛里淌下淚來，“爹這身子骨，自己清楚。省下些錢，你……”

“爹！”林塵打斷他，把藥罐挪得離火塘近了些，“王大夫說您這是風寒入了肺，好好調理就能好。等開春了，我去山里套只狍子，給您補補身子。”

他說得篤定，可心里卻像壓著塊冰。上個月王大夫來診脈時，悄悄拉著他說，林大山這病拖得太久，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那時候林塵沒說話，只是給王大夫磕了三個響頭，把家里最后那只下蛋的老母雞塞了過去，換了這副據(jù)說能續(xù)命的草藥。

夜里林塵沒睡實，總聽見父親在咳嗽。他裹緊單薄的被子，睜著眼睛看屋頂?shù)钠贫矗鹿鈴哪抢锫┫聛恚诘厣嫌吵鰝€歪歪扭扭的圓。他想起七歲那年，也是這樣的冬天，父親背著他去鄰村看花燈，凍得直跺腳卻把他揣在懷里焐著；十二歲時他爬樹掏鳥窩摔斷了腿，父親跪在雪地里求了三個時辰，才請動鎮(zhèn)上的郎中。

雞叫頭遍時，林大山的咳嗽突然停了。

林塵猛地坐起來，心像被一只手攥緊了。他摸黑爬下炕，跌跌撞撞撲到炕邊，伸手去探父親的鼻息——那里已經沒了熱氣，只有冰冷的僵硬。

“爹！”

他的喊聲撞在土墻上，又彈回來砸在心上，疼得他發(fā)不出聲音。窗外的風雪好像更大了，嗚咽聲里混著他壓抑的哭聲，直到天快亮時才漸漸歇了。

林塵用家里僅有的幾塊木板，自己釘了口薄皮棺材。他沒請人幫忙，青牛村的人大多自顧不暇，況且林家本就人丁單薄，母親生他時難產去了，如今父親也走了，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下葬那天放了晴，日頭慘白慘白的，照在新堆的墳包上。林塵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頭，額頭撞在凍硬的土地上，發(fā)出悶悶的響聲。他沒哭，只是把父親生前最愛用的那把砍柴刀埋在了墳邊，刀鞘上的裂痕還是去年他砍柴時不小心磕的。

“爹，我會好好活著。”他對著墳頭輕聲說，像是在許下一個鄭重的誓言。

回到空蕩蕩的家，林塵開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幾件打滿補丁的衣裳，半袋糙米，還有墻角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他把這些東西捆成個小包袱背在身上，鎖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鑰匙被他埋在了門檻下，也許有一天還會回來，也許不會了。

村口的老槐樹下圍了些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林塵走過去時，聽見李嬸在說：“聽說了嗎？昨天來了幾個仙師，就在村西頭的曬谷場，說是要給娃娃們測什么根骨。”

“仙師？就是那種能飛天遁地的修士？”有人咋舌。

“可不是嘛！張老五家的二小子去看熱鬧，回來直嚷嚷說仙師手里的珠子能發(fā)光，照在人身上亮得晃眼呢！”

林塵的心猛地一跳。他聽過村里老人講修士的故事，說那些人能吐氣成劍，開山裂石，活上幾百上千歲都不成問題。以前他只當是神話，可此刻，一個念頭像野草似的瘋長起來——如果真有這樣的路，是不是就能活下去，活得比現(xiàn)在好？

他攥緊了背上的包袱，轉身就往村西頭跑。粗布鞋底踩在凍硬的土路上，發(fā)出噔噔的響聲，冷風灌進喉嚨，帶著刺骨的疼，可他跑得越來越快，好像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趕，而前方，藏著唯一的生路。

曬谷場已經圍了不少人，大多是半大的孩子，被爹娘推搡著往前湊。場中央站著三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人，和村里人的粗布衣裳截然不同，那布料看著就順滑得很，袖口還繡著淡淡的云紋。

最中間的是個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眼神淡漠地掃過排隊的孩子。他身前擺著張木桌，桌上放著個拳頭大的水晶球，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七彩的光。

“下一個。”中年男子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帶著種說不出的威嚴。

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被推了出來，怯生生地把手放在水晶球上。水晶球沒什么反應，還是原來的樣子。

中年男子微微搖頭：“五靈根駁雜，哪怕踏入仙途也沒什么作為，下一個。”

小姑娘的娘嘆了口氣，拉著孩子走了。

又一個男孩上前，手剛碰到水晶球，球身就泛起淡淡的黃光。

“木火雙靈根，資質中上。”旁邊一個年輕些的青衣人拿出紙筆記錄著，“記下名字，稍后隨我們走。”

男孩的爹頓時喜笑顏開，對著中年男子連連作揖。

林塵看得眼睛發(fā)直，手心全是汗。他排到隊伍末尾，看著一個個孩子上前，有的水晶球毫無反應，有的發(fā)出微弱的光芒，偶爾有個別發(fā)光強烈一點的，都會讓那幾個青衣人多看兩眼。

輪到他前面的是個壯實的小子，手放上去時，水晶球突然爆發(fā)出刺眼的白光，連陽光都被壓下去了幾分。

“上品金系單靈根！”年輕的青衣人驚呼一聲，連一直淡漠的中年男子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好！好！這等資質，實屬難得！待入了仙門，成為長老親傳也未嘗不可。”

壯實小子的爹娘激動得快暈過去了，連聲道謝。林塵看著那團白光，心里既羨慕又緊張，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包袱帶。

“下一個。”

林塵深吸一口氣，往前邁了一步。他的破棉襖和周圍孩子們的衣裳格格不入，引來了幾道好奇的目光。中年男子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在奇怪這樣的孩子怎么也來湊熱鬧。

林塵伸出手，那只手因為常年干活，指關節(jié)有些粗大，還帶著凍瘡留下的疤痕。他的指尖剛碰到水晶球，一股冰涼的觸感就傳了過來。

然后，什么都沒發(fā)生。

水晶球安安靜靜的，連一絲微光都沒有。

周圍響起幾聲嗤笑，有人小聲議論：“我就說嘛，窮成那樣，怎么可能有靈根。”

林塵的心沉了下去，像墜了塊石頭。他不甘心地又按了按，還是沒反應。中年男子揮了揮手，語氣帶著些不耐煩：“無靈根，下去吧。”

就在林塵準備收回手的瞬間，異變陡生。

水晶球中央，突然冒出一點細碎的金色光點，像是星火落在了燈油里，瞬間炸開！無數(shù)道金色的絲線從球心蔓延開來，在水晶球內部交織成一柄劍的形狀，劍身嗡鳴著，仿佛要掙脫束縛飛出來！

更奇異的是，林塵的指尖傳來一陣灼熱感，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血脈里蘇醒了，順著手臂往上涌，直沖天靈蓋。他聽見耳邊響起一聲清越的劍鳴，不是來自水晶球，而是來自他自己的身體深處。

“這……這是……”年輕的青衣人猛地站起來，手里的筆都掉在了地上。

中年男子臉上的淡漠徹底消失了，他死死盯著水晶球里的金色劍影，瞳孔驟縮，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先天……先天劍靈根！”

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甚至忘了維持那副高人的姿態(tài)，幾步沖到林塵面前，抓住他的手腕：“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父母是誰？”

林塵被他抓得生疼，卻沒敢掙扎，只是低聲說：“我叫林塵，家就在村里，爹娘……都不在了。”

中年男子愣了一下，隨即眼神變得復雜起來，有震驚，有惋惜，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他松開手，對著旁邊兩人沉聲道：“此子資質，千年難遇！立刻記錄在冊，不，直接由我?guī)Щ刈陂T，交由太上長老發(fā)落！”

周圍的人都驚呆了，剛才那個地級天靈根已經夠讓人羨慕的了，沒想到這個穿著破棉襖的孤兒，竟然是什么千年難遇的先天劍靈根。剛才嘲笑他的人，此刻都漲紅了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林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中年男子拉到一邊：“我叫趙岳，是青云宗外門執(zhí)事。你既然是先天劍靈根，便是我青云宗的機緣。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青云宗？林塵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聽過。似乎是村里的老人說過，那是方圓千里最大的仙門，能進去的，都是有大造化的人。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破包袱，又想起了墳頭的新土，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眼神。

“我……我沒什么可收拾的。”林塵抬起頭，看著趙岳，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此刻映著對未來的茫然，還有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我跟您走。”

趙岳滿意地點點頭，從懷里掏出一件青色的外袍遞給林塵：“換上吧，入了我青云宗，便要有修士的樣子。”

林塵接過外袍，觸手溫暖順滑，比他穿過的任何衣服都舒服。他笨拙地脫下破棉襖，換上新袍子，雖然有些寬大，卻莫名地合身。

趙岳又給了他一個小小的儲物袋，說里面有些基礎的辟谷丹和修煉心法。

林塵把儲物袋緊緊攥在手里，感覺像握著一個全新的世界。

過了許久，趙岳帶著林塵御著一柄飛劍離開了青牛村。

林塵回頭望了一眼青牛村，那間熟悉的土坯房在遠處縮成了一個小黑點，墳頭的方向被一片樹林擋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轉回頭，跟著趙岳離開了生他養(yǎng)他十六年的地方，他也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他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