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氹仔那場驚魂后,陳默像被抽走了脊梁骨,渾渾噩噩地回到了深市的出租屋。阿杰那張只有一個電話號碼的名片,和那根刮開了灰白茬口的假金條,并排放在床頭柜上,像一道惡魔的選擇題,日夜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
一百公斤黃金?做“大船”的一環(huán)?
他恐懼得渾身發(fā)冷,但心底某個被兩萬塊和差點成功的僥幸喂養(yǎng)過的角落,又不可抑制地躁動。送外賣?一個月累死累活,刨去油費罰款,到手不過幾千。那兩萬塊,只用了二十分鐘……而阿杰許諾的“按量抽水”,是一個他不敢細算的天文數(shù)字。
糾結(jié)像藤蔓纏繞了他兩天。第三天傍晚,他鬼使神差地又去了拱北口岸。不是過關(guān),而是像幽靈一樣,在口岸廣場附近人流最密集的商業(yè)街徘徊。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許只是想感受一下那條“財路”的脈搏,或許是想尋找一個替自己做出決定的借口。
他坐在花壇邊,手里捏著一瓶冰水,目光無意識地掃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拖著行李箱的代購、背著巨大登山包的“水客”、形色匆匆的商務客……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幾個身影上。
那是幾個穿著普通、甚至有些土氣的男人,臉色黝黑,像是經(jīng)常跑動的體力勞動者。但他們走路的姿態(tài)有些奇特,腰部顯得異常僵硬,步伐沉重而刻意平穩(wěn)。他們不像普通旅客那樣東張西望,眼神警惕地掃視四周,偶爾低聲交談幾句,說的是一種他聽不懂的方言。最重要的是,他們每個人手里都只提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毫不起眼的黑色環(huán)保袋或帆布包,鼓鼓囊囊,棱角分明。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跳。那種袋子的形狀,那種沉重感……他太熟悉了!和他背包里那幾根小金條帶來的下墜感極其相似,只是放大了無數(shù)倍!
他屏住呼吸,暗中觀察。那幾個人沒有走免稅通道,而是混在普通旅客里,緩慢地向入境大廳移動。他們的緊張是內(nèi)斂的,但陳默能感覺到那種刻意壓抑的緊繃。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陳默像著了魔一樣,守在原地。他陸陸續(xù)續(xù)又看到了好幾撥類似的人。有的單獨行動,有的三兩成群。裝具各異——環(huán)保袋、帆布包、甚至有人用的是看起來半舊的雙肩電腦包,但無一例外,都顯得異常沉重,提手被繃得緊緊的。他們的表情、姿態(tài)、那種對隨身行李過分在意的神情,都與周圍輕松的旅客格格不入。
**數(shù)量…**陳默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又一點點被一種詭異的興奮感攫住。他粗略估算,僅僅他看到的這幾撥,如果袋子里真是那種東西,總量就已經(jīng)是一個極其驚人的數(shù)字!這還只是他一個人、在一個下午、在一個角落看到的冰山一角!
阿杰說的“一百個”,恐怕不是虛言!這條“暗流”的規(guī)模和猖獗程度,遠超他的想象!
為什么?為什么會突然有這么多“硬貨”像潮水一樣涌進來?
氹仔那個下午的畫面再次閃回——阿杰手機屏幕上那條關(guān)于美國商業(yè)地產(chǎn)危機的財經(jīng)新聞推送——“風,就嚟喇。(風,就要來了。)”
阿杰那句意味深長的“呢啲嘢,同你手上嘅‘硬嘢’,系連埋一齊嘅(這些東西,和你手上的硬貨,是連在一起的)”。
像一道閃電劈開迷霧!陳默猛地站起身,冰水瓶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濺開一片水漬。他顧不上了!一種模糊卻強烈的直覺告訴他,他看到的現(xiàn)象,和阿杰暗示的“風”,和那個他看不懂的財經(jīng)新聞,絕對有關(guān)聯(lián)!
他必須知道答案!否則,他會被這種未知的恐懼和貪婪徹底吞噬!
他幾乎是跑著離開了口岸廣場,找到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顫抖著手掏出手機。這一次,他不再猶豫,直接點開了那個他以為再也不會撥通的微信語音通話。
鈴聲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了。對面沒有聲音,只有平穩(wěn)的呼吸聲,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種冰冷的壓力。
“沈…沈哥…”陳默的聲音因為奔跑和激動而劇烈喘息,嘶啞不堪,“是…是我,陳默。”
“說?!鄙驕Y的聲音簡短冰冷,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仿佛早就料到他會打來。
“我…我在拱北口岸…”陳默語無倫次,努力組織著語言,“我看到…看到好多人,好多批人!他們…他們提的袋子…很沉!非常沉!樣子…樣子很像…很像那種東西!數(shù)量…數(shù)量多得嚇人!沈哥,這是不是…是不是不對勁?是不是…和那個新聞有關(guān)?美國…美國樓市的那個新聞?!”
他幾乎是吼著問出了最后一句,胸口劇烈起伏。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沈淵平穩(wěn)的呼吸聲,仿佛在評估他話語里的信息和價值。
幾秒鐘后,沈淵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冰冷,卻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研究者發(fā)現(xiàn)異常數(shù)據(jù)般的專注:“具體點。多少人?什么樣的袋子?大致重量判斷?持續(xù)多長時間了?”
陳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盡可能詳細地、客觀地把自己觀察到的細節(jié)復述了一遍,包括那些人的神態(tài)、裝具、以及他感受到的那種不尋常的“流量”。
他說完后,電話那頭又是片刻沉默。然后,沈淵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晰:
“你看到的,是恐慌的實體化。”
“什么?”陳默沒聽懂。
“CMBS(商業(yè)地產(chǎn)抵押貸款支持證券)市場即將發(fā)生踩踏性拋售的預期,已經(jīng)形成了共識。”沈淵的聲音像在陳述一個冰冷的數(shù)學公式,“嗅覺最靈敏的、有渠道的聰明錢,正在提前逃離信用可能崩塌的紙面資產(chǎn),涌入終極的避險堡壘——實物黃金。你看到的,就是這種‘逃離’在最前沿口岸的具象表現(xiàn)。暗流已經(jīng)涌成明河了?!?
陳默聽得云里霧里,但“踩踏”、“崩塌”、“逃離”、“避險”這些詞,組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恐怖畫面。他看到的那些沉甸甸的袋子,瞬間變成了恐慌的載體。
“那…那這風…真的會很大?”陳默的聲音帶著顫音。
“看來阿杰沒完全騙你。風眼已經(jīng)形成了?!鄙驕Y的語氣里聽不出絲毫意外,只有一種冷靜到極致的洞察,“這只是前奏。真正的風暴,會在所有后知后覺者反應過來,并開始互相踩踏時,達到頂點?!?
陳默握著手機,手心全是汗。他雖然還是不太懂CMBS具體是什么,但沈淵的語氣和描述,讓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場看不見的金融海嘯正在遠處醞釀,而濺起的飛沫,已經(jīng)打濕了他所在的岸邊。
“所以…所以…”他訥訥地,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電話那頭,沈淵似乎輕輕呼出一口氣,像是做出了某個決定。
“看在你提供的這點……還算有價值的一線觀察的份上。”沈淵的聲音依舊平淡,卻拋出了一個讓陳默意想不到的提議,“找個地方坐下,連上Wi-Fi。我發(fā)點東西給你,讓你死也死個明白,知道你自己想摻和的到底是什么?!?
話音未落,微信提示音響起。
沈淵發(fā)來了一個文件壓縮包,和一個視頻通話邀請。
陳默下意識地接受了邀請。屏幕亮起,出現(xiàn)了沈淵那邊冰冷的屏幕光和沒什么表情的臉。而他這邊,是口岸嘈雜的背景和一張驚慌未定的臉。
“聽著,我只說一次?!鄙驕Y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不容置疑,“你現(xiàn)在看到的,是這個世界真實運行規(guī)則的一角??炊硕嗌伲茨阕约旱脑旎!?
緊接著,沈淵共享了他的屏幕。復雜的K線圖、結(jié)構(gòu)圖、英文術(shù)語文檔瞬間占據(jù)了陳默的手機屏幕。
“CMBS,不是一棟樓,是把成千上萬棟商業(yè)樓的租金和貸款,”沈淵的聲音冰冷地響起,像一個最缺乏耐心的教授,開始解剖一個極其復雜的金融造物……
陳默瞪大了眼睛,像一塊海綿,拼命吸收著那些前所未聞、卻又驚心動魄的知識。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那些沉甸甸的黃金,和遠方那些空蕩蕩的寫字樓,以及金融市場上那些冰冷跳動的數(shù)字之間,原來存在著如此致命而清晰的鏈條。
阿杰所謂的“玩鋪大嘅”,其背后連接的,竟然是這樣一個龐大而危險的金融黑洞!
沈淵的教學冰冷、高效、信息密度極大。當最后一張圖表消失,視頻通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時,陳默還久久沉浸在巨大的信息沖擊中,呆立在口岸喧囂的夜色里,仿佛脫胎換骨。
床頭柜上那張名片和那根假金條,在他眼中,忽然煥發(fā)出一種完全不同、卻更加令人心悸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