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到村中心小學的距離是1.5公里,這段鑲嵌在田埂間的黃土路,被我日復一日的腳印磨得發亮。那時家人遠在深圳謀生,他們在流水線的燈光下熬著日夜,只為讓我能踩著書本走出田埂。年少的我總在上學路上數著白楊的棵數計算路程,葉片在風里翻動如碎銀閃爍,卻照不暖孤身前行的晨與昏。春風拂過麥田時,我會伸手觸摸灌漿的麥穗,飽滿的顆粒在掌心顫動,像極了心里說不清的孤單。秋雨連綿的日子,黃土路成了泥濘的沼澤,我深一腳淺一腳蹚到學校,渾身濕透成了落湯雞,對著同學的關心只能咧嘴笑:“男孩子不怕涼“,可看著同伴被家長護在傘下的身影,睫毛上的雨水總混著說不清的酸澀。
這條1.5公里的路,藏著我對世界最初的認知。道路泥濘時沒人牽住我的手,只能自己把褲腳卷得老高,任憑泥水漫過腳踝。暮色降臨時沒有等候的身影,書包壓得肩膀生疼,紅痕在皮膚上印了又消,消了又印。我數著白楊走過五百多個晨昏,后來才懂,父母缺席的每個晨昏里,都藏著他們“寧愿苦自己,也要暖孩子“的決心,這路的長度里,既有孩子獨自對抗孤單的倔強,更有他們隔著千里的托舉。
初中校門到家門的距離,是6公里。我開始寄宿的那年秋天,每周五的黃昏總帶著橘紅色的暖意,別的同學在路口撲向父母的自行車后座時,我得把沉甸甸的書包往肩上勒緊些,沿著栽滿白楊樹的公路往家趕。書包帶在肩膀上勒出紅痕,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風里飄著遠處人家的飯菜香。偶爾父親歇工早,會騎著那輛摩托車來接我,我把臉貼在他后背,能聞到汗水混著肥皂的味道,那是一周里最踏實的時光。冬天下雪就難走了,路面結著冰碴像撒了層碎玻璃,走一步滑半步,棉鞋早被雪水浸透,鞋幫結著硬邦邦的冰殼,凍得腳趾發麻時,就把凍紅的雙手攏在嘴邊哈氣,白汽剛冒出來就被風卷走,只能使勁搓著耳朵往前挪。
縣城高中到老家的距離,是45公里。第一次獨自乘車返校那天,天還沒亮透,我攥著提前買好的暈車藥在車站等車,手心沁出的汗把藥盒都打濕了。上車前反復跟司機確認到站時間,車開時看著熟悉的村莊慢慢往后退,村口的老槐樹越來越遠,胃里的翻涌混著心里的空落一起往上冒,只能把臉貼在冰涼的車窗上,數著路邊一個個褪色的路牌打發時間。每月一次的回家路總像場考驗,得早早就去車站排隊,遇上大雪天班車延誤,就裹著單薄的外套蹲在候車室門口,風從門縫鉆進來往骨頭縫里鉆,把圍巾裹得再緊也擋不住寒意,只能邊跺腳邊盯著結冰的路面發呆。記得高二那年冬天冷得格外兇,宿舍的玻璃窗結著冰花,我帶的被子很薄,半夜凍醒時渾身縮成一團,把枕頭下的課本一本本壓在身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咬著牙挨到天亮。對著鏡子時,鼻尖紅得像顆草莓,睫毛上還掛著霜花,我扯出個笑:“挺挺就過去了。“
大學所在的城市到故鄉的距離,是480公里。第一次坐火車離開家那天,候車廳里滿是送別的喧鬧,有人抱著父母哭,有人被塞了一兜零食,我攥著紅色的車票獨自站在檢票隊伍里,指甲把票根都捏出了印子。火車啟動的瞬間,窗外的站臺一點點往后滑,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我趕緊別過臉假裝看風景,卻把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看了很久。行李箱是前一晚自己一點點塞滿的,被子怕受潮用塑料布裹了又纏上繩子,疊衣服時笨手笨腳地學著媽媽的樣子折出方角,針線包是臨走時奶奶硬塞給我的,說“在外頭縫縫補補用得上“。報到那天看著室友被爸媽圍著鋪床疊被,我低頭把自己的床單捋得平平整整,心里發酸卻又悄悄驕傲:我早就能自己照顧自己了。
行文至此,總想起燕子女士。在那些獨自扛著生活重量的日子里,是你把熱奶茶塞到我凍僵的手里,是你記得我隨口提過的喜好。可我總在忙碌里忽略你的情緒,在你需要陪伴時說“下次吧“,在你生病時只匆匆打個電話。這份被珍惜的溫暖我一直記在心里,而那些沒能回應的溫柔,成了藏在心底的虧欠。如果能重來,我想聽你講喜歡的瑣事,在你累的時候說聲“有我呢“,把那些虧欠的時光,一點點補回來。
如今我工作的城市離家1200公里,租房的樓道沒有電梯,加班到深夜得自己摸黑爬樓梯,鑰匙在鎖孔里轉半天才能打開門。生病時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連倒杯水都得撐著起來。第一次在地鐵站對著自動售票機手足無措,手指戳了半天沒反應,身后的人催著,臉漲得通紅。第一次站在玻璃幕墻下,看著高樓直插云霄,突然想起家鄉的田埂,才懂這1200公里的距離里,藏著多少獨自摸索的慌張,更藏著父母用半生辛勞托舉的遠方。
那些年走過的路,從1.5公里到1200公里,沒有誰的手掌替我焐過寒涼,沒有誰的身影在暮色里等我歸途。泥濘時是自己的腳印踩出路徑,寒冷時是自己的體溫焐熱時光,孤單時是自己的腳步丈量遠方。可我知道,每個艱難的瞬間背后,都有家人在千里之外的支撐,他們把苦嚼碎了咽進肚里,把甜釀成了我前行的力量。
曾經我總嫌棄家鄉閉塞,抱怨父母沒能給我更優越的起點。那時不懂,他們背井離鄉的每一步,都是為我鋪就的臺階;他們汗濕衣衫的每個日夜,都在托舉我飛向更高的天空。直到某天在醫院看到父親病歷上的年齡,才驚覺那個為我掙學費在工地上扛過水泥的男人,如今爬兩層樓梯都要扶著欄桿喘息。母親眼角的皺紋比山路更崎嶇,那雙曾在燈下為我縫補衣物的手,如今連穿針都要瞇著眼反復嘗試,線頭在指尖繞來繞去。那些被歲月磨舊的細節里,全是他們沒說出口的“想讓你過得好“。
他們用一生丈量著生活的半徑,把1.5公里的牽掛、6公里的期盼、45公里的惦念、480公里的守望,都化作托舉我飛向1200公里外的力量。那些他們未曾跨越的山河,都變成了我眼中的風景。那些他們舍不得享用的美好,都成了我生命中的饋贈。父母用愛把1.5公里走成了萬水千山,又把1200公里縮短成心的距離。那些藏在時光里的刻度,丈量的從來不是空間的遠近,而是一輩輩人用生命托舉生命的深情。
如今我想調轉方向,牽著他們的手,慢慢走向那些他們曾無限向往,卻悉數贈予我的春天。再回頭看,那些被黃土磨亮的腳印,被風雪凍紅的指尖,被距離拉長的思念,都成了生命里最堅硬的鎧甲。原來人生的刻度從不是用公里計算的,而是用一個人熬過的艱辛、父母藏在身后的托舉、在孤單里掙來的成長,一點點刻下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