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奮力掙脫著他的手,身體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聲音卻異常清晰冷靜:“你看看外面!那些人是沖著你來的!我留在這里,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他們未必會留意我這個小蝦米!可跟著你走?那就是綁在你這個移動的靶子上,隨時準備替你擋箭!”
“你……!”司鴻儀被她這番直白到近乎刻薄、卻又該死地戳中要害的話,噎得胸口劇烈起伏,一口氣堵在喉嚨里,硬是吐不出半個反駁的字!
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被氣得近乎扭曲的表情!他感覺自己的理智,正被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一寸寸地碾碎!
看著司鴻儀那張被自己氣得幾乎要扭曲的俊臉,湛云朵心頭掠過一絲復雜。她知道,他剛才那番咆哮并非全無道理。留在這片剛剛染上血腥殺戮的山林,確實危機四伏。
可是……
她內心的天平在劇烈搖擺。那些權力傾軋、陰謀暗殺……她避之唯恐不及!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世界,也不是她能理解的規則!一個極其荒謬、甚至帶著點絕望的念頭,如同毒蛇般悄然鉆入腦海:如果……剛才那支箭,她沒有躲開呢?如果她就那么死掉了……是不是……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打了個寒顫,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誘惑力。
從醒來到現在,她像只鴕鳥,把自己深深埋進沙子里。她刻意不去打探關于司鴻儀的任何事——他的身份、他的敵人……所有的一切,她都強迫自己充耳不聞。不敢問,更不敢知道。她害怕任何一絲與這個陌生世界更深的牽扯,都會成為斬斷她歸途的鎖鏈。
這片山林,這個山洞,哪怕簡陋、危險,卻是她在這個異世界唯一的“錨點”。她近乎固執地相信,只要留在這里,不遠離這片她“降落”的區域,或許……或許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找到回去的路,或者等到某種契機。一旦離開,跟著這個一看就麻煩纏身的男人踏入那未知的、屬于他的廣闊天地……那扇回家的門,可能就真的永遠關閉了。
她的家人……那個總是嘮叨卻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的媽媽;她為數不多、卻能兩肋插刀的朋友們;還有桃子……那個在峭壁上和她互相打氣、哭得稀里嘩啦卻又無比堅強的桃子……如果她永遠消失在這個陌生的時空,他們該怎么辦?他們會瘋了一樣地找她嗎?桃子發現她失蹤了,該哭成什么樣啊……
想到這些,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不能走。至少……不能稀里糊涂地跟著他走。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之際,司鴻儀臉色陡然一凜——他察覺到洞外有人正悄然逼近……來人竟能無聲無息地解決掉洞口的守衛!
司鴻儀反應奇快,一把捂住湛云朵的嘴,不由分說地將她拖向山洞深處的水潭。潭水遠比表面所見幽深,他抱著她縱身躍入。兩人緊貼冰冷的潭壁,屏息凝神,不敢泄露一絲聲響。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逝。湛云朵只覺肺里的空氣一點點耗盡,窒息的恐懼如冰冷藤蔓般纏繞上來,四肢開始不受控制地想要掙出水面。司鴻儀敏銳地察覺了她的異動,立刻欺身向前,鐵箍般將她牢牢按在潭壁上。下一刻,他的薄唇果斷地覆上她的,將一縷縷救命的空氣渡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湛云朵發現自己竟躺在一張溫暖的床榻上。她心頭一慌,猛地坐起,連鞋也顧不上穿,赤著腳便沖出房門。
那個房間......,這院落……莫名讓她想起那次陪桃子“療傷”的經歷。那丫頭失戀后不知抽什么風,迷上了網上所謂的“寺廟修行”,硬拉著她交了錢。結果呢?除了要上交手機半個月,還得天天摸黑起來燒水、劈柴、打掃。桃子那點失戀的矯情,沒熬過一個禮拜就被徹底根治了——“媽的,花錢來當苦力,老娘純純有病啊!”兩人當晚就卷了手機,留了張字條,溜之大吉。
湛云朵顧不上鵝卵石小路硌得腳心生疼,一路小跑沖向前院。當看到大殿里那些絡繹不絕、焚香禮拜的夫人小姐們時,她的雙腳如同被釘住,驟然僵在了回廊轉角。
一個路過的僧人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駐足合十問道:“施主,可是遇到了難處?”
“師父……”湛云朵聲音發顫,“我……是不是永遠都回不去了?”
“施主想回何處去?”
“回到我原來的世界,回到我自己的身體里去……”這話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誕又絕望。
僧人聞言,臉上卻浮起一絲了然的淺笑,雙手合十,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心安即是歸處。施主……還是莫要太過執念了。”語畢,便微微躬身,飄然離去。
“心安……即是歸處……”湛云朵失神地呢喃著這幾個字,心頭一片茫然。
就在這時,司鴻儀匆匆趕到,一眼便望見廊下的她。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淚痕交錯,簌簌滾落的淚珠,任憑她如何用手背去擦,也止不住。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原本在殿中焚香的夫人小姐們,紛紛在仆從的攙扶下,朝著回廊這邊避雨而來。
司鴻儀無聲地走到湛云朵身側,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別哭了。”
見她依舊固執地僵立在原地,面向人群的方向無聲落淚,司鴻儀眉心微蹙。他伸出手,不容拒絕地將她輕輕扳轉過身,讓她背對著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面向自己。隨即,他從懷中取出一方素凈的手帕,指腹帶著薄繭,動作卻異常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這小心翼翼的觸碰,卻像驟然抽走了支撐她的最后一根弦。連日來積壓的惶恐、無助、對未知命運的恐懼,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湛云朵強撐的堤壩。來到這個世界的每一天,她都如履薄冰,無數次在心底吶喊:為什么是她?為什么偏偏是她?每一次從昏沉中醒來,她都懷著微弱的希冀,渴望睜眼已是熟悉的世界……
少女壓抑不住的嗚咽在靜謐的寺廟回廊里回蕩,顯得格外凄楚悲涼。幾道探究的目光毫不避諱地投了過來。
“承影。”司鴻儀并未回頭,只冷冷地掃了一眼那些視線來源的方向,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如風般掠過,承影不知從何處現身,手中已多了一扇古樸的檀木屏風。他動作迅捷無聲,“唰”地將屏風穩穩立在兩人與人群之間,瞬間隔絕了所有窺探。
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細雨敲打瓦檐的沙沙聲,和湛云朵壓抑不住的抽泣。司鴻儀垂眸,靜靜地看著眼前哭得渾身顫抖的女子。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一種深刻的無力——他看不清她。世人皆道太子司鴻儀七竅玲瓏,洞察人心如觀掌紋,可偏偏眼前這個女子,像一團無法解讀的迷霧。
回想這些時日的相處,每當他試圖探尋她的想法,她不是插科打諢地糊弄過去,便是裝瘋賣傻地蒙混過關。明明在許多交鋒中,她已占盡上風,甚至隱隱牽制著他,可那雙眼睛里,卻總帶著揮之不去的惶惑與不安。此刻這洶涌的悲傷,究竟又為何而來?這淚水背后,究竟藏著怎樣一個他無法觸及的世界?
時間在壓抑的啜泣聲中悄然流逝。司鴻儀僵立原地,平生第一次嘗到了束手無策的滋味。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子——能哭得如此之久,如此之兇。那源源不斷的淚水仿佛沒有盡頭,沖刷著她蒼白的臉頰,也一點點消磨著他引以為傲的耐性與洞察。
終于,耐心告罄。司鴻儀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眉宇間掠過一絲罕見的、近乎認命的無奈。他不再試圖勸慰,而是果斷地伸出手,一把牽起湛云朵冰涼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將她帶離這片被屏風隔絕的小天地,徑直朝著后院清寂的禪房走去。
更令他無言以對的是,這哭得昏天黑地的女子,竟真的一路抽噎著,被他半扶半拽地弄回了禪房。甫一挨到床榻邊緣,那強撐的最后一絲力氣也仿佛耗盡。哭聲漸弱,化作斷斷續續的嗚咽,最終徹底沉寂下來——她竟是哭到力竭,直接昏沉睡了過去。
司鴻儀輕掩禪房門扉走出,承影已如影子般靜候在廊下。
“何事?”司鴻儀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
承影覷著主子的臉色,謹慎稟報:“殿下,聞先生到了。”
司鴻儀眸光一凝,臉上那點倦意瞬間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肅的銳利。他微微頷首,腳下步伐加快,徑直朝自己暫居的禪院走去。
禪院中,一位年約二十七八、身著青色長衫的清癯男子臨風而立。見司鴻儀入院,他立刻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文士禮:“學生聞述,參見太子殿下。”
“聞先生不必多禮。”司鴻儀行至院中石桌旁坐下,抬手示意對方落座,“先生此來,可是老師有要事囑托?”言語間,他已親手執起石桌上的青色茶壺,為聞述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清茶。
“謝殿下。”聞述依言坐下,并未碰那杯茶,神色恭敬而肅然,“老師命學生轉告殿下: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情勢詭譎,牽一發而動全身,望殿下務必……從長計議,萬勿輕動。”
語畢,聞述再次起身行禮:“話已帶到,學生告退。”他動作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如來時一般悄然離去。
院中只剩下司鴻儀一人。他面無表情地端坐于石凳上,目光沉靜地投向虛空。方才為聞述斟的那杯熱茶已漸漸失了溫度,裊裊白氣消散。而他指間那只素白如玉的薄胎茶杯,正被他無意識地、緩慢地轉動著,杯壁映著天光,流轉出冰冷而脆弱的光澤。
“殿下,”承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側,終是按捺不住,“太傅大人此言……是何深意?”他眉宇間帶著困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司鴻儀的指尖停止了轉動。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湊到唇邊呷了一口。冰冷的茶湯滑入喉中,帶來一絲苦澀的清醒。他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冷笑:
“老師的意思是,隱一之死,背后恐怕并非簡單的貪墨一案。這潭水……深得很。”
承影眼神一厲:“那咱們是否即刻啟程回京?”
“不。”司鴻儀放下茶杯,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即刻傳信回京,奏報父皇:就說孤在歸途之中遭遇不明刺客伏擊,雖僥幸脫險,然深受重傷,需在此地……靜養些時日。”
承影聞言,卻并未立刻離去。他眉頭緊鎖,身形依舊停在原地,聲音壓得更低,透出深切的憂慮:“殿下,皇上的旨意是命我等‘速速回京’。先前為等隱一探查證據,我們已在山中耽擱多日。如今再借‘遇刺’之名滯留……屬下只怕,此舉恐會授人以柄,反增陛下疑竇啊。”他終究是將心中最大的顧慮和盤托出。
司鴻儀眸色深沉,指尖在冰冷的石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篤的一聲輕響,仿佛在敲定某個結論。
“他們?”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語帶譏誚,“不過是因孤在福江待得太久,礙了某些人的眼,擋了他們的路,唯恐孤再挖出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罷了!這才急不可耐地構陷本王‘貪戀美色,貽誤公務’,妄圖借父皇之手將孤調離漩渦中心。”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鋒,穿透雨后的薄霧:“至于回京?父皇何等圣明,此番‘遇刺’,他心中自是洞若觀火。那些人想借旨意催逼?呵,如今孤遇刺受驚,滯留養傷,父皇定會默許本王留在此地。”
“屬下明白了!這便傳信回去!”承影眼中疑慮盡散,抱拳躬身,話音未落,他身影已如鬼魅般悄然后退,瞬息間便沒入禪院廊下的暗影之中,再無蹤跡。
湛云朵這一病,仿佛抽走了她身上所有鮮活的色彩。司鴻儀得空便過來探望,只見她懨懨地倚在床頭,往日的惶恐、狡黠、那股子插科打諢裝瘋賣傻的精氣神,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安靜得過分,連司鴻儀故意拿話刺她,也激不起半分漣漪,那雙總是靈動狡黠的眼眸,只剩下空洞的倦怠。尋常大夫瞧不出個所以然,司鴻儀只得請來齊太醫。結果,老太醫捻著胡須,只道了兩個字:“心病。”
這下可真是難住了司鴻儀。心病?他有時看著她蒼白安靜的臉,甚至會恍惚,忘了自己最初對她那層厚厚的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