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ther God has given me enlightenment and forgiven my sins（母神賜予我啟迪，寬恕我的罪孽）

————《哉利甸啟示錄》

第八章第六節

六月份下雪了？在北半球？

佝僂矮瘦的老人舔了一下手里的潔白的，亮晶晶的東西。晦澀。望了望天。那些白色的，細小的顆粒從烏云中緩緩灑落，蒙上一層紗，望不到盡頭。

真的下雪了。

“怪事。”老人啐了一口痰，黃色的，粘稠的。把煙頭按在上面，把剛剛打到的一只八條腿的狍子抗到肩上。

很沉。他不得不把一邊肩塌下去，才能勉強維持平衡。

雪下的不大。大地上卻很快積出雪塊，天不冷，或許有四十華氏度，而那些雪花好似依戀土地一般，遲遲不肯融化。

老人扛著狍子，艱難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怪事頻發，啥都不稀奇。老人這樣想。

槍管從包袱里露出，那是一桿老到可以說是上上個世紀的槍械殘黨——一桿拉栓式老步槍。槍管燙的發紅，那些雪花落在上面，很快就會融化。

“哎喲…”老人感到背部針扎般的疼痛，扭過頭一看，那桿槍的槍管上，雪花化成的水在滋滋作響，在沸騰。

“怎么搞的…”老人說著摘下步槍放在雪地上，慢慢蹲下，費力地丟下狍子。用手指一摸，如觸電一般迅速又縮了回來，嘴唇吸吮著被燙傷手指，唾液滋潤著棕黑色的粗糙的長滿老繭的手指，沒什么用——還是很痛，好痛。

嘛…算了…不要了。老人這么想著，便把步槍留在了那堆六月的雪地中間，吃力地扛起狍子，加快了腳步往家趕去。

雪更大了，宛如鵝羽鴨絨，鋪天蓋地。天色更加昏沉，雪花從未停止落下，只是落下，越落越多，仿佛永無停止之時。他們互相吸引簇錦一團，更大的雪花，不，或者說是松散的，毛絨的雪團，噗嘰。雪團們在地上砸個粉身碎骨。

看不清道路。

分不清方向。

聽不見聲音。

雪團遮蔽了老久破敗的柏油路，云層使太陽黯然無光，窸窸窣窣的雪聲堵塞了聽小骨和骨膜之間的縫隙。迷路了嗎？

老人叼著煙卷，好似是漫無目的地走。不自覺陷入了回憶。去追憶那些過去，或許就不會恐懼未來，擔憂現在：

戰爭。

空氣中，硝煙，火藥和酒精。那年輕人抱著一桿步槍躲在戰壕后面，爆炸，掀起陣陣塵埃，年輕人滿臉都是灰塵，雪和血。舔舔嘴唇，冰涼的雪花摻雜著腥臭的血液，苦澀，令人作嘔。沖鋒陷陣的口號和小號的怒吼連綿不絕，充斥著耳朵。

那年輕人干脆緊閉雙眼，希望一切能在他睜眼之后恢復和諧。

癡人說夢。

眨眨眼，說笑的隊友變成了一具一具冰冷的尸體，轉眼被大雪埋沒，融化分解，仿佛銷聲匿跡，再也找不到。懷里的槍也消失不見，留給這個年輕人的，只有同僚的尸塊，殘肢…和一枚子彈。

那子彈，那么美。年輕人盯著手里的子彈失了神，仿佛看見妻子笑著從烤箱里端出一盤烤火雞，一家人齊聚一堂，歡笑著享受天倫之樂。年輕人放下報紙，摸了摸妻子的臉頰，摸不到…火雞！！年輕人嘔了出來，吐出結塊的雞骨頭和爛蘋果，火雞！！嘔…吐出一枚子彈。

逃兵。懦夫。那枚子彈是……

老人回過神，發覺自己原來已經到家，坐在熱乎的壁爐龐。面前是烤的酥脆恰到好處的狍子腿，加以茴香稍作點綴。完美的晚餐。

雪還在下。從不停歇。一枚雪花…飄呀飄…飄呀飄…最終落到了老人的烤狍子腿上。雪花怎么進到屋……雪花嗎？老人拿起那枚“雪花”，銀白色的光澤，摸起來堅硬無比。

“奧…燙…”老人丟下那“雪花”，看了看被燙傷的手指，食指和拇指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因燙傷而出現的水泡，老人奇怪地看著那些怪異的不該出現的多余的水泡。而那些水泡呀好似回應似的，蠕動，扭曲。

“啊啊啊啊！一張臉！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水泡還是水泡，沒有什么臉，也沒有扭曲和蠕動。老人如同著魔了一般逃也似的出了屋子一頭扎在了雪堆里。

年輕人顫抖著，突然，是呼救嗎？年輕人往上頭一撇，恰好一灘濃厚的，粘稠的液體淌到了年輕人的臉上。他失聲了，瞳孔急速縮小，血紅的血絲如同蟒蛇占據了眼白的空間，扭曲的眉毛緊緊皺在一起，嘴巴張的大大的，卻沒有一分貝的聲音從那里面傳出來。

年輕人頭頂上的松樹上，他的班長被炸碎了半截身子掛在枝椏上。腸子落出，像是瀑布。腸子里也沒有想當然的腌臜之物，有的也只是一團草，一塊樹皮。膀胱被炸個粉碎，冬天的風吹脆了肉塊，吹斷了思念。班長嘴里呢喃，卻無法聽清究竟在說些什么，只是死死盯著年輕人。

給我個痛快吧？

救救我?

不不不！！

他說的不是這些！他說我是逃兵，我是沒用的軟蛋！

對對對！！是的！

別盯著我…

救救我…堂吉訶德……

堂吉訶德……

年輕人舉起那枚子彈死死盯住它，絕不再看樹上的“懦夫”一眼。

老人從雪坑里爬起，死死盯著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出現的一枚子彈。露齒而笑。

槍又是不見了。又是一枚子彈，一個懦夫。

老人回到屋子里，坐在壁爐前，把子彈含在嘴里，使上了比這輩子所有力氣加起來還要多的力量一咬。

“那枚子彈是留給我去找你們贖罪的門票。”

這片曾經的戰區，現在的“無人區”。此時此刻，一個人都不剩了。只剩那枚子彈射出的彈頭，在漫天冰雪中徘徊。

彈頭 AKS-F162

“很燙嗎？是罪孽在灼燒你僅存的可憐的'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