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里煙霧繚繞，激光燈球把光斑切割成碎片，砸在每一張醉意熏然的臉上。震耳的音樂幾乎要掀翻屋頂。我縮在角落的沙發里，指尖冰涼，努力想把存在感降到最低。胃里一陣熟悉的鈍痛提醒著上次替他擋酒的后遺癥。

有人起哄：“陸少，你家‘便宜媳婦兒’今天怎么這么安靜？不表現表現？”

一陣更大的哄笑炸開。陸允琛就坐在我對面，長腿交疊，嘴角噙著那抹我最初迷醉、后來漸漸發冷的笑。他順手撈起桌上滿滿一杯琥珀色的烈酒，隔空向我示意：“檸檸？沒事兒，我家這個耐折騰，隨便喝。”他話音輕飄飄的，旁邊，一個穿著吊帶裙、叫蘇蔓的女孩依偎著他，吃吃地笑。

“允琛，我……”我想搖頭，想說我喝不了。

但他手里的杯子又往前送了送，眉梢微挑。周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過來。

我伸手，接過那杯沉甸甸的酒。液體晃出來，冰涼的，濺在虎口。

思緒猛地被拉回那個陽光刺眼的午后，籃球場邊。他打完球，汗濕的額發撩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周圍全是給他加油的女生，他卻徑直走向我，把外套和喝了一半的水塞我懷里，動作自然得像演練過千百遍。哥們兒在旁邊吹口哨，喊“陸少和便宜媳婦兒又秀恩愛了”，他笑罵一句“滾”，卻沒反駁。

我紅著臉低頭，心跳如鼓。視線無處安放，恰好落在他隨手扔在旁邊長椅上的手機。屏幕亮著，一條新消息彈出來，備注是“趙哥”：

【賭三個月追到手，陸少又贏啦！哥們兒錢已轉，下次賭什么？】

那一刻，世界的聲音潮水般褪去。鼓膜里只剩下自己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地砸在胸腔，然后碎裂開。原來炙熱到燙手的“緣分”，是他牌桌上三個月的賭注。原來我視若珍寶的起步，是他談笑間又一樁值得炫耀的勝利。

“喝啊檸檸，發什么呆？”他又催了一遍，語氣里已經有了淡淡的不耐。包廂里的喧囂將我拉回現實，眼前是他帶著戲謔和不耐的臉，和懷里依偎著的新鮮面孔。

我猛地仰頭，辛辣的液體粗暴地燒過喉嚨，沖進胃袋，精準地引爆了那片尚未愈合的潰瘍。劇烈的刺痛讓我瞬間彎下腰，杯子里剩下一半的酒全灑在了裙子上，狼狽不堪。

包廂里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有人拍著桌子：“臥槽，陸少，你這‘媳婦兒’不行啊，量太淺！”

陸允琛也笑，沒看我，扭頭對身邊的蘇蔓說：“看吧，就說湊合不了。”

胃在燒，心口那片地方卻像破了洞，呼呼地往里灌著冷風。“像我這種被當作茶后笑話的人，在你眼中可有可無的人，還是不要出現在你眼前了吧，畢竟會弄臟你的眼睛，還是不要讓你了解到那些關于我的點點滴滴了吧，會占據你的心臟的位置，哦，我忘了，你對我本無心，之前，只是我的自作多情。”這段話在我腦子里嗡嗡地響，可我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只是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鐵銹味。

蘇蔓笑著遞給他一杯酒，他接過去，手指曖昧地擦過她的手背。

視線開始模糊，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別的什么。我只記得自己撐著站起來，聲音嘶啞：“我……去下洗手間。”

沒人理會。音樂聲再次淹沒我踉蹌的背影。

冰冷的水撲在臉上，稍微拉回了一點神智。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眼窩深陷，像個水鬼。胃部的絞痛一浪高過一浪。我扶著洗手臺，慢慢滑坐到冰涼瓷磚地上，額頭抵著冷硬的臺面邊緣，吸著氣，卻感覺不到多少緩解。

“可是我忘了，治療別人受傷的心，是需要挖開自己的心去彌補的，我療好了你的心，那誰來為我療傷？”他上次失戀，爛醉如泥，是我在他公寓樓下等了一夜，聽他胡言亂語，替他擦掉眼淚和嘔吐物。后來他和那女孩復合，請客慶祝，我還得笑著舉杯。胃大概就是那時開始壞的吧？喝太多，太急，心里太苦，燒壞了。

“滴血的心，冷漠的眼，卑微的愛，原來在你眼中我只是個棋子，只是一個笑話而已。”鏡子里的那個我，嘴角艱難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痛楚稍微平息了一點。我扶著墻站起來，整理了一下濕漉漉的頭發和裙子。走出洗手間，包廂的方向依然喧囂震天。

我沒有回去。

轉向另一邊，推開沉重的消防通道門，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冷風從樓道窗戶灌進來，吹得我渾身發抖，卻也異常清醒。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他的號碼。我按了靜音。

屏幕亮起又熄滅，熄滅又亮起。十幾個未接來電后，是他哥們兒趙哥發來的信息：“林檸你跑哪兒去了？陸少有點不高興了，趕緊回來自罰三杯這事就算了！”

我站在公寓樓下，看著那條信息，看了很久。然后拉黑了那個號碼，連同置頂的那個。

回到那個狹小卻完全屬于我的空間，世界徹底安靜了。胃還在隱隱作痛，我吞了把藥，喝下溫水，然后開始收拾東西。東西不多，一個行李箱就夠了。關于他的，一樣不留。那些廉價的禮物，可笑的合影，甚至他落在我這里的一只打火機，全都扔進垃圾袋。

“后來啊，想通了，明白了，釋然了，無愛了，后悔了，沉默了，冷漠了，自私了，懂了，也就離開了。”

心里那片荒蕪之地，好像終于刮過了一場徹底的風，吹散了所有灰燼，露出貧瘠而干凈的地表。

我從抽屜最深處拿出那張折疊起來的紙——急性胃出血那晚的急診病歷。在診斷結論下方空白的角落，我用筆，一筆一劃，用力地寫下了一句判詞，也是我對自己這場荒唐愛戀的最后總結：

拿命療愈你，終成笑話一局。

我把病歷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墻角空蕩蕩的垃圾桶里。仿佛扔掉了過去所有不堪的重量。

我把公寓鑰匙留在桌上，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承載了我所有可笑癡心和無盡卑微的地方，拉著行李箱，關上了門。電梯下行，載著我走向一個沒有陸允琛的新世界。

我知道他會找，丟了這么一件趁手又耐折騰的玩意兒，總會不習慣的。

但與我無關了。

……

三天后。

陸允琛一腳踹開我公寓那扇老舊的防盜門，門鎖崩壞的聲音在空蕩的樓道里格外刺耳。他眼睛里纏著血絲，頭發凌亂，西裝皺巴巴地裹在身上，渾身散發著煙酒混合的暴躁氣息。

“林檸！你他媽給我滾出來！躲什么躲！”

跟他來的趙哥幾人面面相覷，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有些無措。

公寓里空蕩蕩的。

客廳沒有人，臥室沒有人，衛生間也沒有。冷清得像至少半年沒人住過。所有屬于我的痕跡都被抹得干干凈凈，地板甚至積了層薄薄的灰。

“允琛……好像，真搬走了？”趙哥小聲說。

陸允琛胸口劇烈起伏，眼神像困獸一樣掃視著這片虛無。他猛地沖進臥室，打開衣柜——空的。梳妝臺——空的。他暴躁地抓了把頭發，呼吸粗重。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墻角那個孤零零的垃圾桶。里面只有一張紙，揉成一團，顯得格外突兀。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撲過去，幾乎是搶一樣把那張紙撈出來，手指顫抖著，急切地把它展平。

是一張醫院的通知書，日期是他帶著新歡、說我“耐折騰，隨便喝”的那晚。診斷結論欄，黑色字體冰冷而清晰：急性胃黏膜病變伴出血（飲酒誘發），建議立即住院治療。

紙張最下方，有一行鋼筆寫的字，筆跡虛弱卻清晰，每一個筆畫都透著決絕的冷意，像是一句遲來的判詞，狠狠釘進了他的眼里——

拿命療愈你，終成笑話一局。

陸允琛盯著那行字，瞳孔驟然縮緊，捏著紙張的手指用力到關節泛白，微微發抖。那單薄的紙片仿佛重逾千斤，壓得他整個人都佝僂下去。

整個世界在他耳邊嗡地一聲，徹底死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