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的指尖還沾著林小棠皮膚上滲出的濕痕，腥氣未散。他仰躺在落葉堆中，胸口如被重錘碾過，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肋骨深處的鈍痛。殘銅片藏在袖口，邊緣微顫，像是仍在回應方才星軌逆轉時的震顫。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用左手緩緩壓住右腕——錯祭之瞳的灼燒感仍未退去，眼眶內仿佛有細沙摩擦，視野邊緣泛著暗紅血絲。

他側頭看向林小棠。

她躺在腐葉間，嫁衣式樣的衣角被樹枝撕裂了一道口子，左眼仍被黑發遮蓋。灰線已爬至下頜，皮下蠕動的痕跡愈發明顯，像有東西在她血脈里游走。她嘴唇微動，卻沒有聲音，只有喉結輕輕抽搐了一下。

陳默咬破舌尖，將血抹在殘銅片表面。銅片吸血后微微發燙，他將其貼在林小棠心口。黑氣如細煙般從她皮膚下滲出，纏繞片刻后被銅片吞噬。她的呼吸稍稍平穩，但手指仍無意識地蜷縮，指甲泛出青灰色。

他撐起身體，環顧四周。

密林死寂，連腐葉踩踏的聲音都像是被吞沒。樹木根部全都朝東南方向傾斜，樹皮皸裂，滲出暗紅黏液，氣味與黑水潭底如出一轍。他記得守靈人日記里提過一句：“根向水，魂歸流。”——這是祭魂之河的征兆。

他將林小棠背起，石盒緊縛胸前，緩步前行。

百步之后，林間豁然斷開。一條寬逾十丈的黑河橫亙眼前，水面如墨，不見波瀾，卻浮著無數扭曲倒影。那些影子不是他們二人的輪廓，而是無數孩童、老者、披紅掛彩的少女，面容模糊，肢體扭曲，仿佛在無聲掙扎。陳默伸手探向河面，指尖未觸水，掌心已傳來溺亡般的窒息感。

他后退半步，從袖中取出殘銅片，在掌心畫下守靈人日記所載的“避水符”殘紋。泥岸瞬間翻涌，一道黑水如觸須暴起，直撲面門。殘銅片嗡鳴，銅光一閃，黑水潰散，落地化為腥臭黏液。

他閉眼，背心符文微燙。

月圓共感并非必須滿月才能觸發，只要符文受激，便可短暫接入他人夢境。他將意識沉入河面某一倒影之中。

剎那間，他“沉”了下去。

潭底冰冷，銅棺靜臥，棺蓋縫隙中伸出一只蒼白的手，五指扭曲如枯枝。人臉褶皺之物盤坐棺前，口唇開合，誦念的正是他乳名。他想掙脫，卻發現雙腳被紅繩纏繞，繩端連著一只紙燈籠，燈籠上寫著“陳默”二字，墨跡正在融化。

夢斷。

他猛然睜眼，冷汗浸透后背。這河不是水，是“祭魂之流”——所有被獻祭者的意識殘片匯聚之地，直通黑水潭底的意識場。

他正欲后退，河心突起漣漪。

一只巨獸浮出水面。形如巨鯢，體長近丈，通體半透明，鱗甲泛著青灰光澤。雙眼無瞳，只有一對銅錢大小的圓斑，口裂至耳，卻無唇齒。它未動，也未發聲，只是將尾鰭三次拍擊水面，每次激起的波紋都指向對岸——那里霧氣繚繞，隱約可見石階渡口，一級級沉入水中。

陳默將林小棠放下，殘銅片藏于掌心，紅傘夾在臂彎，隨時可展。

他開啟錯祭之瞳。

視野中，河面黑氣如霧，但水獸頭頂竟無一絲黑氣，反而有一縷極淡金絲纏繞其額，如古老契約的烙印。更詭異的是，那金絲的紋路，竟與殘銅片背面新出現的裂痕同源。

水獸緩緩低頭，露出背脊一道陳舊傷痕。疤痕呈不規則弧形，邊緣參差，與殘銅片斷裂處的刻痕完全吻合。

陳默瞳孔微縮。

他記起來了。守靈人日記殘頁上寫著：“銅棺鎮水，獸守渡，血引則通。”——黑水潭底的銅棺不僅鎮壓妖物，也鎮住這條祭魂之河。而渡口的存在，意味著有人曾穿越此河，留下契約印記。

他盯著水獸，低語：“你是‘守渡者’？”

水獸尾鰭輕點，水面泛起漣漪，氣泡自河底涌出，排列成一行古字：“歸還者，方可渡。”

陳默未動。

林小棠突然抽搐，喉嚨里擠出沙啞低語：“……那是祭品的路……去了就回不了頭……”她的左眼微微睜開，金屬光澤在瞳孔中閃現，隨即又沉入黑暗。

他將殘銅片貼在背心符文上。符文灼痛，反而讓他清醒。他閉眼，再次啟用共感，這一次，目標是水獸。

意識接入的瞬間，他“聽”到了低頻震動，如同深水中的回響。

“……錯祭之子……你本不該在名單上……我等你三十六年……”

震動斷斷續續，夾雜著無數破碎畫面：月圓夜，祠堂內，一名婦人抱著嬰兒跪在潭邊，將一塊殘銅片塞入其襁褓；族長陳淵背對人群，手中抱著死嬰，而真正的祭品已被調包；一名守靈人弟子怒吼著沖向祭壇，卻被紅繩纏住，沉入潭底……

最后一個畫面中，水獸背負一人，穿行于黑河之中。那人背心浮現青灰符文，面容模糊，但身形與陳默一般無二。

共感中斷。

陳默睜開眼，呼吸微滯。水獸仍在原地，尾鰭輕擺，等待回應。

他低頭看向林小棠。灰線已蔓延至耳根，皮膚下蠕動加劇，她的手指突然抬起，指向對岸渡口，嘴唇微動：“……它在等你……不是等我……”

他將她緊縛于背，石盒壓在胸前，緩步走向水獸。

水獸緩緩下沉，僅留背部露出水面，如一座浮橋。陳默踏上其脊背，足底觸感堅硬而溫熱，仿佛踩在活體青銅上。

水獸開始移動。

黑河無聲分開，水流如墨汁般向兩側退去，不激起一絲波瀾。霧氣漸濃，視線被壓縮至身前三尺。林小棠的呼吸貼在他后頸，微弱而紊亂。他能感覺到她的心跳越來越慢，像是被某種力量拖入深處。

身后，河岸邊緣的密林中，一道身影悄然立于腐葉之上。它肩背隆起，手持青銅殘鐘，鐘口裂痕如咬痕交錯。它未動，也未發聲，只是凝望著黑河中央那一點逐漸遠去的輪廓。

水獸的尾鰭劃過水面，最后一次拍擊。

氣泡再次浮現，排列成三個字：“莫回頭。”

陳默的右手仍按在殘銅片上，指尖能感受到銅片與背心符文的共鳴。霧中渡口的石階已隱約可見，一級級從水中升起，仿佛通往不存在的彼岸。

林小棠的左手突然抬起，指尖輕輕勾住他衣領，力道微弱，卻帶著某種執念。

水獸的脊背開始下沉，黑河緩緩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