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關(guān)門的聲音傳來后,顏九陌原本挺直的腰幾乎瞬間就垮了下來,無力順著柱子滑坐到地上,眼眶也紅了起來。
還活著,太好了,哥哥還活著啊……
眼淚從指縫間涌出,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哽咽聲。
我怎么可能懷疑哥哥呢,我當然相信你當年是被誣陷了,大家都信你啊!
哥哥,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不告而別,我知道你不想拖累我。
哥哥真的變了好多……以前多么張揚,多么自信,可現(xiàn)在沉穩(wěn)了……明明以前會經(jīng)常笑的……
顏九陌心里一痛,他不知道蕭行歌經(jīng)歷了多少才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他根本想象不出來,一朝落寞為下民,他是怎么過來的。
不能成為哥哥的拖累,這幾乎都要成了他的執(zhí)念,哥哥現(xiàn)在過得不好,他第一次見哥哥穿布衣。
而且他現(xiàn)在,根本沒臉見哥哥……
哥哥,哥哥……顏九陌心里默念著。
顏九陌起身,小心翼翼找出藏在地板下的錢財,只有幾兩碎銀。
顏九陌盤算著,等明天領(lǐng)了工錢,可以給哥哥買一件好的衣服。
可是……想到明天的工作,顏九陌有些猶豫,但想到蕭行歌,他就堅定下來。
“本來就是爛命一條……”顏九陌喃喃著。
將綢衣脫下來收好,那里是唯一肯收他做工的地方,他不能丟了這份工作,他躺上床閉上眼。
為了哥哥,做什么都沒關(guān)系的。
……
碼頭邊。
“都給我小心點,這可是南邊運來的上好的鹽,要是給我撒了,有你們好受的!”督工大聲喊著,說著用力甩了一下手中的長鞭。
鞭子發(fā)出破空聲,在空氣中發(fā)出一聲爆鳴聲,鞭尾好巧不巧打中一個少年的腿。
少年扛著兩袋子鹽,悶哼一聲,如果不是旁邊的人扶了他一把,怕是會直接摔了。
少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還沒出聲就被督工打斷。
扭頭就見督工惡狠狠的剜了一眼扶他的人,接著森森笑著:“小少爺,你可得快點搬了,搬的慢了,要是搶不到飯可別怪我。”
少年忍著疼,不用看都知道腿腫了一塊,哪怕是都快氣炸了,也不敢多說什么,只是憋出了一個“是”。
看著少年因為疼痛放慢了腳步,督工惡劣的笑了,啐了一口:“以前再厲害,現(xiàn)在不也是一個下民,再不滿意也得給我忍著!”
少年咬牙堅持著,13歲的孩子跑過來,眼眶紅紅的。
“哥哥,不干了好不好?”
少年擠出笑容,讓自己顯得沒那么狼狽,阻止了孩子想要幫忙的手。
“九陌,18歲之前,手,不是這么用的。”
少年是搬完之后暈過去的,孩子哭著求人幫忙,但旁人看到少年都是厭惡之色,還有人看見是少年便匆匆離開。
很久以后,孩子才知道是玉凌雨禁止旁人幫助少年。
后來還是位入城采買的農(nóng)家人幫忙,把人帶去了徹己寺。
等孩子安頓好少年,暮色已經(jīng)纏綿起天色。
孩子跑出寺外,在夜色中尋著處理外傷的草藥,哪怕不小心被荊刺劃傷,孩子也小心翼翼地護著草藥,卻不肯動用一點。
夜色被逐漸遮住,天邊下起了小雨,孩子滿手血回到了寺中。
床上,原本安頓少年的地方,空無一人。孩子瘋了般尋找,卻只是一場空。
以往孩子呆在少年身邊,無需顧及其他,現(xiàn)在孩子沒有了父母,又沒有了哥哥,他開始學著去養(yǎng)活自己。
一開始,有人會付錢讓他做工,但慢慢地,身邊人開始疏遠他。
蕭家和玉家放出話,不允許其他人雇傭他,拿家人威脅肯幫他的人,他幾乎走投無路。
后來,有人將他招到手下干活,本以為是人們記憶淡忘后的苦盡甘來,但迎面的,卻是狂風暴雨。
……
天還沒亮,顏九陌就從床上起來,全身都傳來酸脹的感覺,這些年他已經(jīng)有些習慣了,沒有放在心上。
今天他要提前一點到玉府,跟主管商量一些事才行。
同樣起床的還有蕭行歌,他還是一身布衣。
“干嘛?”武江云語氣中含著悲憤的怒氣,任誰只睡了2個時辰就被叫起來,心情都不會很美好,何況他連2個時辰都沒睡到。
“又去找他嗎?你看他的樣子,就應該讓他知道你現(xiàn)在過的很好。”
蕭行歌的動作一頓:“江云,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穿粗布嗎?”
“不是說讓我放心,”武江云氣道:“我覺得你就是胡鬧,粗布不御寒,你身體還沒調(diào)養(yǎng)過來,再加上這幾天天寒,你昨日二頓飯沒吃,你是想再躺上床幾個月嗎?”
“要是陛下知道我這么照顧你,他非得給我脫一層皮不可!”
“沒事,明天就換回來,你不說我不說,陛下不會知道。”蕭行歌吃著飯,低垂著眼,“我穿這個就是為了讓你看看,就算我只是下民,他也會不顧一切地跟著我。”
武江云不信,他冷哼一聲:“不管怎樣,明天必須換回來!”
“粗布真的一點都不舒服。”武江云嘴上說著,但還是換上了,“而且你說只穿一天的,你食言了。”
“嗯,你可以穿綢衣。”蕭行歌道。
武江云眼前一亮:“真的?”
蕭行歌補充:“但是別跟著我。”
武江云:“……”你看我敢不敢不跟著你嗎?我敢嗎?!!
“可不是我讓你穿的,談何食言。”
武江云悲憤道:“老狐貍!!!”
虧我還關(guān)心你!
……
“李哥,求你幫我個忙。”顏九陌低著頭。
李哥在玉府中很照顧他,又是玉府后勤,所以在玉府顏九陽才沒有過得很難。
“什么事你說,只要我能幫你上。”李哥第一次見顏九陌求人。
“李哥,”顏九陌咬著唇道,“當侍階的話,是不是工錢更高?”
李哥愣住,訓斥道:“對,但你想都別想,你才18,連大考都沒參加,這么作賤自己干嘛?”
李哥有幾分恨鐵不成鋼道:“侍階就算是下民都不樂意做,你一個自由民,還沒有分階級,做什么侍階?!侍階是什么光榮的事嗎?啊?那可是動不動就是會丟命的!”
李哥苦口婆心勸道:“你缺錢可以找我借,不是高傲的很嗎?現(xiàn)在怎么不顧忌了?”
顏九陌艱難看著李哥:“我想做!”
李哥不解:“你缺多少?我借給你。侍階沒那么好做,你還小,做什么侍階!”
顏九陌抿著嘴沒說話。
李哥氣急,一甩袖子:“好!做!到時候后悔了別來找我!”
顏九陌舔了舔了干的起皮的嘴唇,沉默看著李哥離開。
他知道侍階不好做,但他需要錢,侍階算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底層的人才會做的了,但是賺得多,做的好了甚至還有小費。
而侍階做的,無非就是經(jīng)常跪伏在地,當主人的出氣筒而已。
沒關(guān)系,他可以做的。
顏九陌也猶豫,但他又想起昨晚……那個自信張揚都已經(jīng)不再的蕭行歌。
顏九陌想讓蕭行歌過得很好很好,而侍階,是來錢最快的。
顏九陌給自己打好氣,便深吸一口氣,要去準備一下,他沒當過,他要去問問怎么做好侍階。
只是顏九陌一回頭,猝不及防的,一雙漆黑且毫無感情的眸子撞進他的眼眸,頃刻間,所有的心理建設(shè)幾乎是一瞬間就摧枯拉朽的崩塌了。
顏九陌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蕭行歌什么時候來的,更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
“顏九陌,”蕭行歌嗓音平淡低沉,“我沒記得我這樣教過你。”
顏九陌臉色蒼白。
“哥哥,我不是……我沒有……”顏九陌此時已經(jīng)口不擇言。
“去推掉。”蕭行歌道。
“哥哥……”
“推掉。”蕭行歌打斷他,幽深的眸子看著顏九陌。
“繼續(xù),還是跟我走?”蕭行歌平靜道。
顏九陌扭頭就跑,絲毫不拖泥帶水。
“他這是不會回來了?”看了全程的武江云問道。
今天和昨天,顏九陌給他的感覺差別太大了,昨天還一副愛搭不理厭煩蕭行歌的樣子。今天就出了這種事,在蕭行歌面前潰不成軍。
“他會回來的。”蕭行歌看著消失在角落的顏九陌淡淡道。
“他都已經(jīng)把自尊放下了,這種人,你還要收嗎?”武江云費解,“你要下人,陛下那里都隨便你挑。”
蕭行歌沉默了,良久才道:“但你知道嗎……”
“能讓他放下自己自尊的……”
“只有我。”
顏九陌很快就跑了回來,身上的綢衣不見了,只穿著中衣。
因為跑的太快,一下子絆倒在地上,但他又很快爬起來,扭的腳也不管,一瘸一拐走向蕭行歌,眼里沒有痛苦,只有欣喜。
蕭行歌靜靜看著,轉(zhuǎn)身就走,武將云只是看了顏九陌一眼,就跟上了蕭行歌。
顏九陌咬了咬牙,忍著痛,一路跟著蕭行歌,根本不敢休息。
天色還是黑的,只是蕭行歌沒有放慢腳步的意思,仿佛不知道后面還有人艱難的跟著。
城很大,從城中一路走,顏九陌又摔了二次,走的越來越慢,但他一聲沒吭,只有粗重的喘息聲能表現(xiàn)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顏九陌知道,如果哥哥真的沒有放慢腳步,那他早就跟不上了。
武江云開始頻頻回頭,放慢腳步,希望蕭行歌可以減下速,武江云不加快腳步都感覺要跟不上蕭行歌了。
但其實卻是武江云一會兒快一會兒慢才有了這種錯覺。
“喂。”武江云看著又摔倒的顏九陌,還是忍不住開口叫住蕭行歌。
“不許扶他,讓他自己走。“蕭行歌知道武江云要干什么。
“怎么,之前不是不喜歡他,現(xiàn)在怎么還心軟了?”
說完,蕭行歌又繼續(xù)走著,沒回頭看哪怕一眼。
武江云猶猶豫豫,走了一會兒還是放慢腳步,想要扶一下顏九陌。
“別。”顏九陌拒絕,武江云這才發(fā)現(xiàn),明明額頭全都是汗,但他卻是滿足地笑著的。
顏九陌氣喘吁吁對武江云笑笑:“哥哥……在罰我呢,他在給我機會……不要管我了。”
說完,便繼續(xù)走了。
武江云沉默地跟在顏九陌后面,看著他艱難跟著,感受到蕭行歌比之前明顯慢很多的步子,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事。
“等誰啊?”
“等一個倔強的跟屁蟲。”
天邊已經(jīng)翻起來魚肚白,三人已經(jīng)走到了城外,蕭行歌似乎是看起了風景,像是忘記了后面跟著的兩個人。
武江云看著后面已經(jīng)踉蹌的顏九陌,又看著前面悠然信步的蕭行歌,一股無名的火氣就從心底冒了起來。
他兩步跑到前面,拉住蕭行歌:“別走了!再走下去,那小子的腳會廢的!”
蕭行歌突然笑起來:“你在因為他生我的氣?”
武江云愣住了。
蕭行歌篤定道:“你認可他了。”
說完,蕭行歌不管愣住的武江云,向一側(cè)走去。
武江云看著他從路邊薅了一大把草,然后放在口中咀嚼起來,這才向顏九陌走過去。
顏九陌像是小狗一樣眼睛亮晶晶的看著蕭行歌。
蕭行歌示意他坐下,把他的鞋襪脫下,顏九陌左腳腳腕,此時已經(jīng)一片紅腫。
“哥哥,這些年我沒有做過侍階,也有好好讀書……”
“我知道。”蕭行歌把口中的草吐出來,敷在顏九陌腳腕上,然后又抓起一把咀嚼起來。
“哥哥!”顏九陌看著草藥一驚,這個草藥外敷好用,但是卻極苦,不知道多少人嚼這個因此嘔吐的人,“快吐出來!”
蕭行歌沒有理會,臉色不變,苦澀的味道也壓不過心底的苦澀。
他多么慶幸自己去的早,如果還是去寺里等到晚上,他根本不敢想象會發(fā)生什么。
武江云也看見了他手邊的草藥,外用確實很好,這里沒有研缽,咀嚼無疑是最好的方法。
“哥哥,你快吐出來,我自己來就好!”這邊顏九陌還在著急
蕭行歌揉著顏九陌的腳腕,只是瞥了顏九陌一眼,他就不敢動彈了。
直到咀嚼好了,蕭行歌才吐出來,敷上后輕輕揉著。
“九陌。”蕭行歌叫他的名字,顏九陌這次卻沒有回應他。
他愣愣地看著蕭行歌右手手腕,一道白痕異常顯眼的出現(xiàn)在那里,猙獰的疤痕找不到一點意外的痕跡。
“哥哥,你的手腕……怎么了……”顏九陌顫顫地問,他不信哥哥會有自盡的行為。
武江云和蕭行歌的目光一同移過去。
武江云目光當場一凝,猛然看向蕭行歌那白痕很深,深到完全可以割斷筋絡(luò)。
……
“沒什么,只是左手更習慣而已”
……
什么更習慣,這是因為,他的右手已經(jīng)廢了一半了!
“沒什么。”蕭行歌垂下眼,胳膊抬了抬,讓衣袖滑下來遮住手腕,是他忽略了粗布衣衣袖比較短。
“哥哥……”顏九陌突然想哭,他知道蕭行歌對手多么看重,他不知道那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才讓那個少年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
手對這個世界的人有多重要呢?
大考的成績決定了人的等級劃分,大考結(jié)束后,就將人劃分成了三六九等。
成績優(yōu)越的為上民,可以擁有參政的機會。
成績中庸的為平民,大部分選擇從事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
成績底下的為下民,將會失去自由選擇的選擇,只能作為仆從,干最臟最累的討生活。
如果手被廢了,與毀了別人人生沒什么區(qū)別。
“別哭,”蕭行歌用干凈的那只手摸摸顏九陌的頭,“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
“不好。”顏九陌使勁揉了下眼,把眼淚壓下去。
“我?guī)阕哌@一路,不是要教會你什么。”蕭行歌道,“但你要記住一件事。”
“學會為你自己而活。”
“我記住了,哥哥。”顏九陌嘴上說著,心里卻不是這樣想的。
蕭行歌嘆口氣:“在這方面,我沒資格教訓你。”
“我當過侍階。”
顏九陌看著平靜的蕭行歌,眼淚終于從眼眶流下。
為自己而流,更為蕭行歌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