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早讀課，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不同于往常的、黏稠的焦躁。

數學科代表自作主張地將原本的英語朗讀改成了“月考數學臨時沖刺”，偌大的黑板上被白色粉筆字填得密不透風，“函數大題高頻考點”、“立體幾何易錯陷阱TOP10”、“選擇題秒殺技巧”……一行行壓下來，令人窒息。

粉筆灰簌簌飄落，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冰冷的雪。

后排幾個男生早已無心看書，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地押題對賭，試圖從過往的玄學里尋找一點安全感。

有人大概是輸急了，病急亂投醫地隨口嚷了一句：“放哥，這次你估摸自己能考多少名？給個參考唄！”

沈放正低頭，小心翼翼地把耳機線纏繞收起塞進桌肚深處，聞言頭也沒抬，聲音懶散得像沒睡醒：“墊底唄，挺好。省得上去領獎聽廢話，耽誤睡覺。”

周圍響起一陣心照不宣的哄笑，卻沒人當真。

誰都知道這位爺的脾氣，成績好壞全看心情，排名對他而言就像天氣預報，聽聽就算了，從不按常理出牌，但也絕不可能真的墊底。

體育委員王驍看熱鬧不嫌事大，把手里的復習資料卷成筒狀，當成話筒湊到沈放嘴邊，咋咋呼呼地起哄：“開盤了開盤了！兄弟我先下注！我賭放哥這次瀟灑走一回，五百名開外！賭注一包衛龍大面筋！”

“我賭四百五到五百！兩包！”

“那我賭四百！三包！”

起哄聲越來越大，帶著青春期特有的、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奮。

混亂中，不知是哪個壞心眼的家伙，捏著嗓子怪叫了一聲：“你們懂什么！放哥現在是有‘家屬’課后一對一輔導的人！說不定愛情力量偉大，直接沖刺前三百呢！”

“家屬”這兩個字像兩顆滾燙的石子，猝不及防地砸進喧鬧的空氣里，激起一圈微妙而曖昧的漣漪。

幾乎同時，沈放敏銳地側過頭，視線精準地落在前座那個瞬間繃緊的脊背上。

他看到林笙握筆的指節猛地收緊，筆尖在草稿紙上狠狠戳了一下，留下一個清晰而焦躁的小黑點。

沈放眼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玩味，他忽地抬手，手臂越過課桌的界限，極其自然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搭在了林笙的椅背上。

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像是半環抱著她，然后他手下微微用力，順勢將她和椅子往自己這邊帶了帶，制造出一種無比親昵的錯覺。

他揚起下巴，對著那群起哄的人，聲音不高不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確保前后三排都能一字不落地聽見：“怎么，羨慕啊？我女朋友親自教我，進步個幾十名，那不是輕輕松松？”

林笙的背脊瞬間僵直得像一塊鋼板，血液“嗡”地一聲全部涌向頭頂，裸露在碎發外的耳尖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她身上，灼熱、探究、起哄。

教室里頓時爆發出更大的“嗚呼”聲，還夾雜著興奮的口哨。甚至有人偷偷摸摸地掏出手機，攝像頭對準他們，“咔嚓咔嚓”的快門聲像過年放的鞭炮，炸得她頭皮發麻。

喧囂聲中，一個冷靜甚至帶著點刻薄的聲音從教室最前方傳來，像一盆冷水驟然潑下。

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學霸趙鳴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鏡，頭也沒回，語氣涼得像秋雨：“吹牛也不打草稿。沈放，這次月考你能進年級前三百，我立刻去操場裸奔三圈。”

他是年級前十的常客，最看不慣沈放這種仗著點小聰明就為所欲為、還總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做派。

沈放嗤笑一聲，似乎覺得這個賭注很無聊。他懶洋洋地轉著筆，筆桿在他修長的指間翻飛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弧度。他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身前那個連發梢都在表達無措的背影，唇角勾起一個惡劣又興味盎然的弧度。

“裸奔？算了，我怕長針眼，也怕你被保安抓走。”他慢悠悠地開口，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換點有意思的——”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鎖定在林笙身上，像獵人找到了最有趣的獵物：“不如就賭……這次月考，我和我女朋友，誰分數高？輸的人……”他故意拉長聲調，欣賞著那截白皙脖頸漸漸染上緋紅，“……穿女仆裝，給贏的人送一天飲料，怎么樣？端茶送水，隨叫隨到。”

空氣驟然安靜了半秒。

仿佛水滴入滾油，下一秒，整個教室徹底爆炸。

“臥槽！！！玩這么大！！”

“女仆裝？！是我想的那種嗎？！”

“放哥牛逼！這賭局我跟了！我愿意出十塊錢買圍觀門票！”

“趙鳴快接！怕什么！”

林笙猛地抬起頭，瞳孔因為震驚而劇烈收縮，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她想立刻站起來大聲反駁“開什么玩笑”，想把這個荒謬的賭約砸回沈放那張笑得無比討厭的臉上。

可是不行。

周圍幾十雙眼睛，像無數盞功率巨大的聚光燈，將她牢牢釘死在座位上，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扔在舞臺中央，每一寸皮膚都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趙鳴被將了一軍，臉色有些難看，但眾目睽睽之下絕不能認慫，尤其對方是沈放。他冷哼一聲，語氣更加尖刻：“賭就賭！沈放，別光說不練！就怕某些人到時候輸不起，拉著‘女朋友’一起耍賴！”

這句嘲諷像一根針，狠狠刺破了林笙鼓脹的羞窘和恐慌。

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被逼到絕境的倔強猛地沖了上來。指尖在桌下攥得死白，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發顫，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嘈雜：

“……好。”

一個字，擲地有聲。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全班幾乎要掀翻屋頂的沸騰。

口哨聲、拍桌聲、怪叫聲響成一片，早讀的紀律蕩然無存。這場突如其來的月考，因為一個荒唐透頂的賭注，變得前所未有的令人期待。

上課鈴聲終于尖銳地響起，意猶未盡的人群被迫散去，但那些興奮的、八卦的視線仍時不時地瞟向教室后排。

數學老師抱著教案走上講臺，開始講解黑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例題。

一片沉悶的講課聲中，沈放忽然側過身，單手撐在她堆滿課本的桌沿，形成一個極具壓迫感的私人空間。

他俯身靠近，溫熱的呼吸帶著淡淡的薄荷糖清冽和一絲極淡的煙草味，拂過她滾燙的耳廓，聲音壓得低低的，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放心，”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安撫的，卻又十足惡劣的調侃，“我會讓著你的，小同桌。”

那氣息和話語像羽毛搔過最敏感的地方，激起一陣戰栗。林笙猛地握緊拳頭，胸口因為憤怒和屈辱而劇烈起伏。

她扭過頭，避開他的視線，盯著桌上那道被筆尖戳出的小洞，一字一句，從齒縫里擠出來：

“……不、需、要。”

沈放低低地笑了一聲，胸腔震動，靠得極近的林笙甚至能感覺到那微小的共鳴。

他沒再說話，只是退回自己的座位，眼底卻飛快地閃過一絲計謀得逞般的、意味不明的光。

專注于憤怒和羞恥的林笙完全沒有注意到，在她身后，沈放桌肚的陰影里，那本被他隨手塞進去、邊角磨損的厚殼書，根本不是游戲攻略或閑雜小說。

那是一本封面印著《全國高中物理競賽經典題集》的題庫。

泛黃的扉頁上，用黑色簽字筆龍飛鳳舞地寫著一個名字，以及上一次大型考試后，鮮紅的、幾乎刺痛眼睛的年級排名：

——沈放

——N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