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慘白如紙，斜斜地切進房間，在地板上割出一道狹長的亮痕，剛好照見他搭在床沿的手——指甲縫里還嵌著點煉丹房的紅土，是昨夜撬石板時蹭上的。

他猛地坐起身，道袍的下擺掃過床板，帶起一陣混雜著霉味的塵土。脖子上的涼意在蔓延，順著脊椎往下鉆，像有條冰冷的蛇正貼著皮膚游走。張凱摸到枕邊的桃木片，攥在手里的瞬間，聽見耳邊傳來極輕的“嘶嘶”聲，像是誰在對著他的耳廓吹氣。

“誰？”他壓低聲音，喉嚨發緊得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沒有回應。只有月光在地板上緩緩移動，照得墻角的蛛網泛著銀光，網中央的蜘蛛縮成個黑點兒，八只腳死死扒著蛛絲，像在警惕地盯著他。張凱的目光掃過對面的床——王玄還在睡，眉頭卻皺得很緊，嘴角掛著點可疑的水漬，不知是夢話還是別的什么。

脖子上的涼意突然變重了。張凱抬手去摸，指尖觸到一縷柔軟的東西，滑膩得像浸了油的棉線。他的心猛地一沉，借著月光低頭看去——是一縷黑色的長發，正從房梁上垂下來，尾端纏著他的脖頸，發絲鉆進衣領里，帶著股說不出的腥氣。

縊鬼！

《百鬼圖注》里的警告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他的記憶。“以發絲為索，懸于梁上”，那些暗紅色的字跡此刻仿佛活了過來，在他眼前扭曲成一條條掙扎的蛇。張凱猛地拽住那縷頭發，入手冰涼，竟像是有生命似的往他指縫里鉆。

“王玄！醒醒！”他低吼著去推對面的床，手指卻撲了個空——床上空蕩蕩的，只有疊得整整齊齊的道袍，像個人形的殼。

王玄去哪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房梁上就傳來“咯吱”一聲輕響，像是有人在上面挪動。張凱猛地抬頭，月光下，房梁的陰影里似乎蹲著個模糊的人影，長發垂落下來，在風中輕輕搖晃，像極了老劉房梁上那縷索命的發絲。

“是你嗎？王玄？”張凱的聲音發顫，手里的桃木片被捏得咯咯響。

人影沒有回答，只是緩緩地轉過頭。月光照在她臉上的瞬間，張凱的血液幾乎凍結——那不是王玄，是個穿著紅衣的女人，臉色白得像紙，眼睛是兩個黑洞洞的窟窿，嘴角卻咧開個詭異的笑，露出兩排尖尖的牙齒。

縊鬼！真的是縊鬼！

女人的頭發突然暴漲，像無數條黑色的蛇，朝著張凱的臉纏過來。腥氣撲面而來，混雜著點劣質胭脂的甜香，嗆得他幾乎窒息。張凱猛地往旁邊一滾，躲開頭發的瞬間，聽見身后傳來“嘶啦”一聲，道袍的后襟被撕開了道口子。

“執念……你的執念……”女人的聲音像用指甲刮過玻璃，尖銳得刺耳朵，“想知道真相？想活著離開？我幫你……用你的命換……”

張凱攥著桃木片，連滾帶爬地沖到門口，手指剛碰到門閂，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了回去。頭發纏上了他的腳踝，冰冷滑膩的觸感順著小腿往上爬，像無數只手在拉扯他。

“放開我！”他用桃木片去砍那些頭發，木頭碰到發絲的瞬間，發出“滋啦”的聲響，冒出陣陣白煙，頭發卻絲毫未損，反而纏得更緊了。

女人的身影從房梁上飄了下來，紅衣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像浸過血。“沒用的……”她一步步逼近，黑洞洞的眼窩盯著張凱的臉，“五十年前，你師傅也是這樣求我的……用他師弟的命，換了清風觀十年安寧……”

五十年前？師傅的師弟？

張凱的腦子“嗡”地一聲，那些碎片化的線索突然串聯起來——玄陽道長房間里的兩個聲音，“五十年前你選你師弟當替死鬼”，還有那本《百鬼圖注》里語焉不詳的“封印松動”……難道五十年前，也發生過和現在一樣的事？

頭發突然收緊，勒得他肋骨生疼。張凱眼前發黑，窒息感越來越強，女人的臉在他眼前放大，黑洞洞的眼窩里似乎滲出了暗紅色的液體，像在流血。

“你的執念……比你師傅還強……”女人的聲音帶著笑意，“這樣的魂魄……最適合當祭品了……”

祭品……又是祭品……

張凱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閃過李青墳前的木牌，老劉吊在房梁上的樣子，王玄哥哥日記里的劃痕……他們都成了祭品，難道自己也要步他們的后塵？

不！不能死！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猛地沖破了窒息感。張凱摸向腰間的剪刀——那是昨天特意準備的，《百鬼圖注》里說“縊鬼畏金鐵，尤以剪為甚”。指尖觸到冰冷的金屬，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拽過纏在脖子上的頭發，狠狠剪了下去！

“啊——！”

女人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頭發被剪斷的地方冒出黑煙，像被火燒過。纏住他的力量瞬間消失，張凱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喉嚨里腥甜得像吞了血。

紅衣女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扭曲、變淡，黑洞洞的眼窩死死盯著他，聲音怨毒得像淬了毒：“你逃不掉的……鎖影陣困不住食影鬼……桃木片傷不了我……下一次……我會帶著你師傅的秘密……來找你……”

話音未落，她的身影就徹底消失了，只留下一縷淡淡的胭脂香，像個惡毒的詛咒。

張凱癱在地上，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摸了摸脖子，那里留著一圈淺淺的紅痕，和李青、王玄哥哥日記里描述的一模一樣。剪刀掉在地上，剪斷的黑發在月光下蜷成一團，像條死去的蛇。

王玄還是沒回來。

張凱的心沉了下去。剛才房梁上的人影……難道王玄也被縊鬼纏上了？他掙扎著站起來，踉蹌著沖出房門，廊下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邊緣虛得像要散開，和李青剛開始變淡時的樣子越來越像。

三炷清香原本燃得筆直，香灰簌簌落在青玉爐盤里，像堆細碎的雪。可就在剛才，中間那炷香突然“啪”地折斷了，半截香頭掉在爐盤上，火星濺起，燎到了他的道袍袖口。

“出事了。”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銅鏡里映出的臉一半亮一半暗，左眼的瞳孔里似乎藏著個模糊的黑影，正隨著燭火輕輕晃動。玄陽道長摸了摸那枚刻著“封”字的念珠，紫檀木的涼意透過指尖傳來，卻壓不住心口的燥熱——縊鬼還是找上了張凱。

五十年了。

他的手指在念珠上反復摩挲，指腹的薄繭蹭過刻痕里的朱砂，那是五十年前用他師弟的血調和的。當時也是這樣，師弟脖子上出現紅痕，房梁上垂下黑發，他躲在門后，看著紅衣女人的頭發纏上師弟的脖頸，像看著一場早已寫好結局的戲。

“救我……師兄……”師弟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帶著血沫的溫熱噴在他的臉上。

可他沒動。師父說，犧牲一個，能保清風觀百年安寧。他信了，或者說，他選擇了相信。直到師弟的身體在房梁上慢慢變冷，他才敢沖進去，用桃木劍斬斷那些黑發，卻發現每根發絲里都纏著師弟的魂魄碎片。

“你看，這就是代價。”銅鏡里的黑影突然笑了，聲音陰冷得像冰，“現在輪到你選了，是讓張凱當祭品，還是看著封印徹底破了，讓千鬼把你啃成骨頭？”

玄陽道長閉上眼，不去看鏡中的黑影。他知道那是誰——是五十年前沒被徹底鎮住的怨念，是他親手封在自己體內的“業障”。這些年，他靠著丹藥和經文壓制著它，可隨著封印松動，這“業障”越來越強，幾乎要吞噬掉他原本的意識。

“他還只是個孩子。”玄陽道長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什么。

“孩子？”黑影冷笑，“你師弟死的時候，比張凱還小兩歲。怎么，五十年過去，你倒學會心軟了？”

香爐里的另外兩炷香也開始搖晃，香灰搖搖欲墜，像隨時會折斷。玄陽道長知道，這是縊鬼在警告他，再不動手，張凱就真的沒命了。而張凱一死，下一個就是王玄，再下一個……整個清風觀都將變成人間煉獄。

他站起身，從床底拖出個落滿灰塵的木箱。箱子里放著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紅衣，布料早已褪色，卻還能看出精致的繡紋——那是五十年前，他送給師弟的生日禮物，師弟總說等下山了，要穿著它去見心上人。

可最后，這件紅衣成了包裹師弟尸骨的壽衣。

“把這個燒了。”玄陽道長把紅衣放在桌上，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用我的血當引，能暫時鎮住縊鬼。”

銅鏡里的黑影沉默了片刻，突然狂笑起來：“用你自己的血？你忘了？你的血早就和我纏在一起了，燒了它，你也會元氣大傷！到時候，誰來補封印？”

“總會有辦法的。”玄陽道長拿起火折子，指尖微微發顫，“我欠師弟的，不能再欠這些孩子了。”

火折子“呼”地一聲燃起來，橘紅色的火苗舔上紅衣的衣角，瞬間竄起半尺高。奇異的是，布料燃燒時沒有黑煙，反而冒出陣陣白霧，霧氣里似乎浮現出個模糊的少年身影，穿著紅衣，對著他笑得燦爛。

“師兄，你看我好看嗎？”少年的聲音清亮，像山澗的泉水。

玄陽道長的眼眶熱了，五十年的光陰在這一刻轟然倒塌。他想起師弟練劍時總愛偷懶，想起他偷偷在煉丹房釀酒被師父罰抄經文，想起他臨死前那雙充滿絕望的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他喃喃地說，淚水滴在燃燒的紅衣上，發出“滋啦”的聲響。

銅鏡里的黑影在白霧中扭曲、尖叫，漸漸淡了下去。玄陽道長知道，這只是暫時的，用他的血和執念鎮住的“業障”，遲早會卷土重來。但至少現在，張凱暫時安全了。

他踉蹌著走到門口，推開房門的瞬間，看見張凱正站在廊下，脖子上的紅痕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少年的眼神里帶著恐懼，卻還有著未被磨滅的倔強，像極了年輕時的師弟。

“師傅……”張凱的聲音發顫，手里還攥著那把剪斷黑發的剪刀。

玄陽道長看著他，突然覺得很累。五十年的偽裝，五十年的掙扎，在這一刻都變得毫無意義。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聲嘆息：“看來，躲不過去了。”

躲不過去的，或許不只是縊鬼的索命，還有五十年前欠下的債，和那些終究要面對的真相。

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個蒼老佝僂，一個年輕倔強，卻都在清風觀的夜色里，顯得格外單薄。遠處的竹林里傳來翅膀扇動的聲音，食影鬼還在徘徊；柴房的方向彌漫著淡淡的黑發腥氣，縊鬼并未走遠。

而煉丹房地下的封印，還在發出細微的碎裂聲，像在倒計時。

玄陽道長摸了摸胸口的念珠，突然對張凱說：“跟我來，我告訴你五十年前的事。”

這一次，他不想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