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埋倫照常來到三層工作，那里卻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ID22100375，至74號窗口辦理業務。”

聽到機器報出的ID號，埋倫與4755皆是一愣。

4755回過神來略微驚訝道：“是上面的科學家吧，那些人都是有姓氏的，記得別叫編號。”

說完想起埋倫是從上面下來的，轉而自嘲著笑道：“你在上面待過，這些比我清楚。”

話落，就見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身著成套的黑色西裝，寬大的外套隨意的披在肩上，精致的五官上架著一副金框眼鏡，嘴角自然的上挑，帶著淡淡的微笑，只一眼就讓人生出很好相處的感覺。

男人款款走來，坐下看著埋倫，語氣溫和道：“你好，可以叫我梅博士。”

說著似是為了看得更清楚，抬手推了下眼鏡。

“我來辦部分資產轉移。”他將兩張ID卡推過來道：“不急，慢慢來就好。”

似是為了證實真的不急，那人摘下眼鏡開始擦拭起來。

見埋倫握著兩張卡陷入深思，狀似不經意的開口道：“我聽說你是從上面下來的，怎么稱呼？”

埋倫雖對這項業務感到陌生，但這幾天下來也有了一套大致流程，他只思考了一會，就有條不紊的處理起來，抽空回道：“我的ID是64183957，叫我3957就好。”

梅博士聞言搖了搖頭糾正道：“你應該有名字吧，叫什么？”

聞言埋倫忙碌的手一頓，猶豫了一下如實回答道：“埋倫。”

梅博士將擦拭好的眼鏡架回鼻梁上，意味不明的說了一句：“你老師的品味真差。”

“已經辦好了，請收好ID卡。”

說著小心的將ID卡遞回去，梅博士抬手接過，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兒這才轉身離開。

旁邊的4755見人走了，湊過來道：“你的名字很特別呢。”

埋倫呆愣的看著4755，似乎是在想怎么回答，最終道：“再特別，到了二層也只剩編號，早晚要習慣的。”

“是怕被當特例吧。”4755聲音溫和下來道：“確實，兩個字的名字在上面應該也很特別。”

“但在這里，換一種稱呼方式說不定有不一樣的效果。”

埋倫對這句話不置可否，轉而問道：“經常有從上層下來辦理業務的人嗎？”

“那倒沒有，上層有獨立的業務處理中心。”

4755耐心的解答道：“你也知道，從上面下來很麻煩的，那位可能有別的事吧。”

說完二人都沒將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轉而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午休時間，埋倫少見的去了趟食堂，卻不是為了吃飯。他站在大廳中央，仔細在人群中尋找著，終于在一個角落發現了1287，順手接了杯水便向他走去。

1287此時正坐在位置上專心扒飯，面容看著比之前更憔悴了些。

埋倫將杯子輕放到桌上，自然的坐到他對面，直截了當道：“請問，關于蛇美人您知道些什么？”

1287還沒看清對面坐的是誰，便聽見那個令他心痛的名字，一口飯直接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嚨處，轉而爆發出劇烈的咳嗽聲。

埋倫默默將手中那杯水推到1287面前，等著他調整好狀態。

1287拿過水灌了一口，終于壓下嗓子的不適，面色古怪的看著埋倫道：“你是被她磋磨完專程來報復我的嗎？”

“不，我只是好奇。”埋倫思考了一下補充道：“她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聞言1287的臉色活像吃到了餿飯，又花時間平復了一下才道：“你想知道什么？”

“4755跟反智能組織有什么關系？”

現在應該是已經把餿飯咽下去了，1287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又默默灌了口水，語氣涼颼颼道：“我看到我的生命和升職一起私奔，差點就離我而去了。”

“你為什么覺得我會知道？”

“4755說你是萬事通。”

有的時候誠實不見得是什么好事。

譬如現在。

聽到這句話的1287正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那還真是，謝謝夸獎了。”

埋倫難得察覺到了語氣不對，坐在對面安靜的等著對方平復。

1287迅速將飯吃完，確保自己不會因此出什么意外，又將那杯水握在手里開口道：“塔內的報紙排版是由基層工作者完成的。”

“塔會提前一天將內容傳到負責人的工作賬戶，由他進行具體分配。那位……4755，經常主動負責個人投稿的部分。”

“再結合她那些事。”

1287說著停頓了一下，喝了口水，見埋倫沒有露出疑惑的神色，繼續道：“其實也不難猜出她會做什么，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見埋倫面色平靜的點著頭，1287難以置信道：“你過來就是為了確認這種事？”

埋倫點頭道謝，接著面帶愧疚道：“您真的很怕她。”

1287聞言皺起眉，思考半晌還是沉聲開口道：“不只是因為提級的事。”

“她……，她當時砸醫療區的時候，我也在場。那時候……”

1287說著呼吸越來越重，最終重重的嘆了口氣，接著他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轉頭將空杯扔進垃圾桶，沖埋倫道：“我打算去一層了。”

埋倫看著1287不解道：“您之前不是不想去那里嗎？”

“沒辦法，我想多弄些積分。”

1287雙手撐著頭，語氣頹廢道：“去不了醫療區那種清閑的地方，那就多做些活，早點攢夠積分，以后才不用過這種忙碌日子。”

“ID64534755，打卡時間16時27分，準時下班，祝您生活愉快。”

“你不走嗎？”

4755在打卡機前轉過頭疑惑的問埋倫。

其實塔給他們分配的工作雖多，卻并不緊急，時限最短的也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來處理。

現在想來，最開始4755的加班可能只是為了完成反智能組織安排任務，而現在，向來準點下班的埋倫能加班自然也有別的心思。

隨口敷衍完4755，埋倫工作之余還留心觀察周圍人的情況，積分處的人陸陸續續的下班回家，他見周圍人都起身離開，自己也站了起來，徑直走向了4755的工位。

眼前的工位簡單整潔，干凈的桌面除了塔給配備的電腦外只有幾個簡單的文件架，里面整齊的擺放著各個時間段的報紙。

埋倫仔細的翻看起來，那些報紙日期并不連續，但都呈長條狀擺放，露出中間個人投稿的內容，上面都有一則投稿被圈了起來。

目的不言而喻。

埋倫剛要繼續翻找下去，就聽見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的傳來，一轉身便看見本應到家的4755從拐角處走出，二人的視線措不及防的撞了個正著。

不等對方回避，4755就不急不慢的走近，意味不明的開口道：“對我的報紙這么感興趣？”

埋倫靜靜的站在4755的工位旁，看著對方一步步走到眼前，隨后打開抽屜拿了什么，低聲道：“抱歉。”

4755并未回答，關上抽屜作勢離開，走了兩步卻突然頓住腳步。

“不走嗎？你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吧。”

埋倫聞言心領神會，迅速打卡下班，跟上了4755的腳步。

“ID64183957，打卡時間16時57分，加班獎勵積分30，祝您生活愉快。”

三區四號樓1763室。

埋倫跟在4755身后一路沉默著回到家中，室內二人坐在舒適的沙發上，默契的對剛才的尷尬場景閉口不談。

4755接了兩杯水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率先打破平靜道：“我也不清楚你知道多少，不如撿你感興趣的問。”

埋倫略加思索直接道：“反智能組織的活動預告都是您負責的？”

“不全都是，如果碰巧輪到我值班，就是我負責排版。”

4755毫不意外埋倫會知道這些，面色如常的回答道：“那些信息沒有經過正規的投遞渠道，而是直接夾雜在官方內容里做了特殊標記。”

“官方？”

“具體什么情況我也不清楚，反正到我們手里就是這個樣子。”

埋倫知道糾結這個話題不可能找到答案，轉而想起在酒吧聽到的話，詢問道：“我聽說有人沒被巡查廳抓住。”

4755點頭肯定道：“投稿人很了解塔的結構，在投稿里也做了暗示，所以偶爾會有一些聰明人逃出來。”

察覺到埋倫看過來的目光，4755攤手道：“別看我，還是那句話。我頂多算是個聯絡員，看不懂那些東西。”

“那您知道大概什么時候會有投稿嗎？”

“不知道，時間都不固定。”

“目標只是破壞機器嗎？”

這次4755并沒有像之前那樣快速的回答出來，反倒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猶豫著說：“這幾天你應該對這個組織有了一些了解。”

4755看著水面苦笑道：“他們那些人有的是單純為了泄憤、有的人則是想趁機發一筆財，還有的可能只是想湊個熱鬧。”

說著她看向埋倫，神色認真道：“我不管你想干什么，反正我沒參與過那些事，你就算真查出什么也抓不到我身上。”

“我當初幫他們是覺得這樣做很痛快。”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埋倫覺得她說這句話時飽含笑意。

“現在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發現，有人混在里面做著很危險的事。”4755絲毫不在乎埋倫的反應，自顧自的說著：“投稿人可能在誘導他們去一些地方。”

“他了解這座塔，卻也沒那么了解這里，所以需要我們去為他解惑。參透謎語的人會按照指引看到他想知道的東西，獎勵就是逃脫巡查廳的抓捕。”

“那他是怎么知道有人完成了的？”埋倫好奇著問。

“你去過酒吧了吧。”4755笑著看向埋倫。

“先不說那位蜘蛛小姐收集情報的能力有多厲害，那些僥幸脫逃的人總會想辦法炫耀，那是個獲得情報的好地方。”

從那里獲得不少情報的埋倫深表贊同，同時又被一個新的詞匯吸引了注意力。

“蜘蛛是什么？”

“嗯？你沒見到她嗎？就是酒吧販賣情報的那個女人。”

4755詫異的看著埋倫：“那你的情報是哪來的？”

埋倫這才想起自己一直沒向那人詢問過稱呼，從他踏入包廂那刻起，兩人之間的對話就一直由那女人主導。

這邊剛解釋完，4755便語氣稱贊道：“我雖然沒見過她，但也沒少聽人提她有多厲害。”

“你知道蜘蛛嗎？聽說那種動物會在自己的領域編織一張大網，網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它。”

問題差不多都有了答案，埋倫在準備告辭時，問出了一個令他一直困惑的問題。

“能請問一下，您為什么選擇告訴我這些？”

埋倫從跟著她來到家里就很好奇。在這幾天的了解中，幾乎整個二層的人對她的評價都是冷漠疏離，惋惜一下她的遭遇，并順帶同情一下自己是她鄰座這件事。

但就是這樣的人，在撞到有人窺探她秘密的情況下，沒有生氣，而是選擇將事情毫無保留的告知了偷窺者。

這種事說出去，1287可能會嘲笑著說他在做夢。

就見4755輕笑了一下，眼神溫和的看著埋倫，又似在透過埋倫看另一個人，語氣溫和道：“我沒必要同你說假話。在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就在想，如果他能活下來，應該也像你這么大了。”

埋倫聞言目光呆滯，思索許久才回想起來，那個“他”，應該是那個剛出生就被銷毀的孩子。

回到家中，埋倫照舊給時博士撥去通訊。

等待的過程比以往都要漫長，漫長到埋倫以為這則通話不會被接通。就在最后一聲提示音響起，這一場等待馬上就可以畫上句號時。

對面掐著尾巴接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死一般的寂靜，二人各懷心事，都沒有開口。

有那么一瞬間，埋倫突然萌生出這個通話不應該被接起來的想法。

僵持的最后，是埋倫先開了口，他簡單的概括了一下報紙的事，又說了些自己的想法和準備，但直到他將所有內容說完，那邊依舊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就在埋倫準備掛斷通訊時，時博士那邊終于傳來了聲響，她用一種沙啞又疲憊的聲音，問了個在故事中算是無足輕重的問題。

“埋倫，對于那位蛇美人和她的孩子，你有什么想法？”

就聽埋倫平靜的聲音回蕩在這不大的房子中。

“塔內一切都歸塔所有，包括生命。”

“所有不利于塔發展的因素都要及時處理，以維系塔的正常運轉。”

這兩句話是寫在塔侓扉頁上的內容，在它們的正上方還有一排醒目的大字，愿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塔侓在每人出生時便會人手一本，每一位居民都接受過相關教育，就連機器也將其牢記于系統中，昭示其不可撼動的地位。

話音剛落，4755悲傷的聲音卻突然在埋倫耳中響起。

“那明明是個健康的孩子。”埋倫還記得，自己聽到這話時不由自主的回頭看了4755一眼。

精致的女人卸下了往日的端莊與優雅，垂頭坐在沙發邊緣。因為建筑原因，塔柱散發的光源從她背后照進室內。

埋倫看不清她的表情，卻不自覺的令人感到不適。

他將這份古怪的感覺說給時博士，就聽時博士自嘲一笑，隨后自言自語道。

“機器按照標準辦事，檢測出問題自然要按照規定處理。或許那孩子真的健康，那段有問題的基因片段也可能不會顯現，但沒人會在意什么或許和可能。”

埋倫語氣依舊平淡道：“機器的結果不會錯，那個孩子留下來會給塔，還有她帶來負擔，把一切扼殺在源頭，這是最正確且有效的決定。”

時博士輕嘆了一口氣，接著又沉默良久。就在埋倫以為今天的對話到此為止時，她才聲音沙啞的開口道：“人類其實知道哪種選擇最有益，但這并不妨礙人類去選那個可能。”

“那里有太多無法割舍的東西了，所以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希望，人類也會盡力去做。”

“埋倫，我不會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