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鋪像一座被遺忘在角落的熔爐地獄。
灼熱的氣浪永不停歇地翻滾著,裹挾著煤灰、鐵銹和汗水蒸騰的咸腥味,死死扼住每一個角落。巨大的火爐貪婪地吞噬著煤塊,通紅的爐膛發出沉悶的嗚咽,每一次鼓風機沉重地拉動,都讓爐火猛地一躥,橘黃色的火舌舔舐著爐口,將空氣炙烤得扭曲變形。
叮!當!叮!當!
蕭鐵匠的打鐵聲是這里唯一的、永恒的背景音。沉重的大錘帶著他無處發泄的怒火和麻木,狠狠砸在鐵砧上那塊燒得通紅的頑鐵。火星如同受驚的毒蜂群,每一次錘擊都瘋狂地爆濺開來,在悶熱的空氣中劃出短暫刺目的軌跡,又迅速湮滅在煤灰里。
蕭塵就在這片火星雨和熱浪的邊緣。
他單薄的身體幾乎被火爐巨大的陰影吞沒,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件破舊不堪的粗布短褂,緊貼在瘦弱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煤灰混合汗水留下的污黑道子,只有一雙眼睛,在濃密的睫毛下,被汗水浸得發紅,卻死死盯著爐膛里跳躍的火焰,一眨不眨。
他的右手機械地、一下又一下地拉著那根沉重油膩的風箱拉桿。每一次拉動,手臂的肌肉都繃緊到極限,酸麻脹痛的感覺如同跗骨之蛆,從肩膀一直蔓延到指尖。左手則緊緊攥著一根長長的鐵釬,不時費力地捅進爐膛深處,攪動著里面燒得發白的煤塊,讓空氣更猛烈地涌入,維持著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旺盛爐火。
熱。無邊無際的熱。像被塞進了燃燒的磚窯。每一次呼吸,滾燙的空氣都灼燒著喉嚨和肺葉,帶來刀割般的痛楚。汗水流進眼睛,刺得生疼,他只能用力眨眨眼,用更加污黑的手背胡亂抹去。
劣質麥酒帶來的宿醉感,在這地獄般的高溫蒸烤下,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變本加厲地肆虐著。頭痛得像要炸開,太陽穴突突地狂跳。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股酸水不斷涌上喉嚨,又被強行咽下,留下滿嘴的苦澀。眩暈感如同跛足的醉漢,一次次沖擊著他的意識,眼前飛舞的火星和扭曲的熱浪時而模糊,時而重疊。
他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咸的鐵銹味,才勉強維持住一絲清明,不讓身體在下一波眩暈中栽倒進那吞噬一切的火爐里。
“廢物!沒吃飯嗎?!火!”蕭鐵匠暴躁的吼聲如同炸雷,猛地劈開沉悶的打鐵聲,震得蕭塵耳膜嗡嗡作響。
一塊燒得半紅不紅的鐵料被蕭鐵匠用鐵鉗粗暴地夾著,扔到了爐口旁的地上,濺起幾點火星。
“就這火候,打出來的鐵連狗都嫌軟!加煤!使勁拉!”蕭鐵匠看都沒看蕭塵一眼,汗水順著他虬結的肌肉溝壑流淌,古銅色的皮膚在火光下油亮刺眼。他罵罵咧咧地,又將那塊鐵料夾回火中,手中的大錘更加兇狠地砸落下去,仿佛要將所有對命運的怨懟都發泄在這塊無辜的鐵上。
叮!當!火星爆射!
蕭塵的身體猛地一顫,不是因為那吼聲,而是因為左臂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那痛楚并非來自肌肉的酸脹,而是源自更深層——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冰冷沉重的鎖鏈,死死勒進了他的臂骨里!勒得他整條左臂瞬間麻木、僵硬!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
意念微動。
嗡!
一聲極其低沉、帶著明顯不堪重負感的劍鳴,如同垂死之人的嘆息,在他腦海中響起。
那柄覆蓋著厚重暗紅銹跡的古樸長劍虛影,無聲無息地浮現在他緊握鐵釬的左手掌心之上。劍身比昨夜更加黯淡,那死寂的銹色仿佛要滲入骨髓,劍尖甚至微微下垂著。劍體震顫得更加厲害,每一次細微的震動,都清晰地傳遞到蕭塵的手臂、肩膀,甚至心臟!帶來一種被強行拖拽、即將分崩離析的沉重感和撕裂般的劇痛!
這感覺……就像這柄銹劍并非虛幻的武魂,而是一柄真實存在的、重逾千斤的玄鐵巨劍!此刻正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按在他的左臂上!每一次震顫,都是它在痛苦地呻吟,在徒勞地掙扎!
汗水順著蕭塵的鬢角滑落,滴在灼熱的爐沿上,“滋啦”一聲化作一縷白煙。他臉色煞白,嘴唇因為劇痛和用力而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他試圖抬起左手,想去擦拭一下模糊視線的汗水,僅僅是這個微小的動作,左臂傳來的撕裂感和那難以承受的重量,讓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蹌了一步!
滾燙的爐壁邊緣近在咫尺!灼熱的氣浪幾乎要燎焦他的睫毛!
“小兔崽子!找死啊!”蕭鐵匠驚怒的吼聲再次炸響,一只沾滿煤灰油污的大手猛地抓住蕭塵的后衣領,粗暴地將他向后拽開。
刺啦!本就破舊的衣領被撕開一道口子。
蕭塵被拽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全靠本能才勉強站穩。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又被高溫迅速蒸干。左臂的劇痛和那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毒蛇,依舊死死纏繞著他。
“發什么瘟!燒個火都能往爐子上撲!真嫌命長了?!”蕭鐵匠松開手,臉上沒有絲毫后怕,只有更加深重的厭惡和煩躁,仿佛拽開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一件礙手礙腳的破爛工具。“滾一邊去!別在這兒礙事添亂!看著你就來氣!”
他指著鐵匠鋪角落里那堆冰冷的廢鐵料和散落著煤渣的臟污地面,吼道:“去!把那些廢料給我搬出去!搬到院墻根底下碼好!碼整齊!再弄亂了,看老子不抽死你!”
蕭塵低著頭,胸口劇烈起伏著,喉嚨里堵著一團灼熱腥甜的氣息。他不敢去看父親那雙布滿血絲、只剩下麻木和怒火的眼睛。左臂的劇痛和那柄銹劍虛影帶來的沉重感,如同跗骨之蛆。他艱難地轉過身,一步一步,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和那條劇痛的左臂,走向那堆散發著鐵腥味的冰冷廢料。
鐵匠鋪外,空氣似乎涼爽了一些,但依舊悶熱。午后的陽光白晃晃地炙烤著土地。
蕭塵走到那堆小山似的廢鐵料前。廢棄的鐵塊、斷裂的鐵條、扭曲的鐵片、生滿紅銹的鐵渣……形態各異,冰冷堅硬,邊緣鋒利。他伸出右手,抓住一塊邊緣還算平整、但也有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鐵塊。
入手冰冷沉重。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將它搬起,搖搖晃晃地走向院墻根。每走一步,左臂的撕裂感就加重一分,仿佛那柄懸在掌心的無形重劍,正隨著他的移動而不斷下墜,要將他整個人拖入地底!
汗水再次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他感覺自己的右臂在顫抖,雙腿在打顫。短短幾步路,走得如同跋涉千山萬水。
終于走到墻根下,他幾乎是脫力般地將那塊廢鐵扔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他大口喘息著,肺部火辣辣地疼。左臂的劇痛和沉重感沒有絲毫減弱,反而因為剛才的用力而更加清晰。
他下意識地又看向自己的左手。那柄銹劍虛影依舊懸浮著,死寂,沉重,震顫不止。劍身上的暗紅銹跡,在陽光下顯得更加丑陋、更加令人絕望。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昨夜那驚鴻一現的鋒芒呢?那斬斷一切的凌厲呢?為什么現在只剩下這幾乎要壓垮他的沉重和痛苦?難道那真的只是醉酒后的幻覺?或者……使用那力量,需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壓低的、卻充滿惡意的嬉笑聲從不遠處傳來。
“快看快看!‘劍神’大人開始干活啦!”
“哈哈,搬廢鐵呢!真配他那廢武魂!”
“嘖嘖,看他那樣子,搬塊鐵都跟要了他命似的,廢物就是廢物!”
“哎,你們說他那‘神劍’能劈開這廢鐵不?哈哈哈!”
是趙大壯和他那幾個跟班。他們不知何時又湊了過來,躲在鐵匠鋪斜對面一棵老槐樹的樹蔭下,一邊啃著不知哪里摘來的野果,一邊對著蕭塵指指點點,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嘲弄和幸災樂禍。
蕭塵的身體猛地僵住。剛剛壓下去的屈辱感,如同被澆了油的野火,轟地一下再次竄起,燒得他雙眼赤紅!他猛地攥緊了右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趙大壯見蕭塵看過來,更是得意,故意把手里的果核朝著蕭塵的方向用力一扔。果核劃出一道弧線,“啪”地一聲,不偏不倚,正砸在蕭塵剛剛放在墻根下的那塊廢鐵上,又彈跳著滾到他的腳邊。
“喲!不好意思啊,‘劍神’大人!手滑了!”趙大壯夸張地叫著,臉上的笑容惡意滿滿,“要不,您用您那‘神劍’幫我把果核削了?”
哄笑聲再次爆發,比爐火更加灼人。
怒火和屈辱如同巖漿在蕭塵胸腔里沸騰、沖撞!他猛地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顆沾著泥土的果核!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他!
證明給他們看!用這柄劍!哪怕只有一瞬間!哪怕耗盡最后一點力氣!
他的目光猛地鎖定了墻角一塊斜倚著的、約莫有小臂長短、形狀不規則的厚實廢鐵板!那是塊真正的廢料,邊緣參差,銹跡斑斑,厚度足有一寸多!
就是它!
蕭塵的心臟在瘋狂擂動!血液在灼燒!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抬起了劇痛沉重的左臂!意念前所未有的集中,死死鎖住掌心那柄震顫不休的銹劍!
斬!給我斬開它!
他在心中無聲地咆哮!
嗡——!!!
銹劍虛影仿佛感應到他強烈到極致的意念和洶涌的怒火,猛地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凄厲到刺破耳膜的尖嘯!劍身瘋狂震顫,覆蓋其上的厚重暗紅銹跡,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撕扯,瞬間又崩裂剝落下一小片!在那剝落之處,一道比昨夜更加凝練、更加刺目的、只有寸許長的慘白寒芒,如同被壓抑了億萬年的兇魂,帶著撕裂一切的決絕,驟然迸射而出!
寒芒乍現!
快!快到超越了時間的流動!只留下一道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慘白刺目的細線!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切割聲響起。
那道寸許寒芒,精準無比地沒入了那塊厚實廢鐵板邊緣最薄弱的一處凸起!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緊接著——
叮!
一聲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盤的輕響!
一塊只有指甲蓋大小、邊緣極其光滑、如同鏡面般反射著慘白陽光的鐵片,從那塊廢鐵板的邊緣,整整齊齊地、無聲無息地脫落下來,掉落在干燥的泥土地上,滾了兩圈,停住了。
而那道慘白的寒芒,在完成這驚世一擊后,如同燃盡的流星,瞬間黯淡、消散。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那塊掉落的小鐵片,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著冰冷、銳利、令人心悸的寒光。還有那塊厚實廢鐵板的邊緣,留下了一個極其微小、卻同樣平滑如鏡的嶄新斷口!
蕭塵保持著抬臂的姿勢,如同凝固的石像。左臂傳來的劇痛和沉重感,在寒芒爆發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此刻如同退潮般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抽空的、深入骨髓的虛弱和麻木!仿佛整條手臂都不再屬于自己。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角、鬢邊瘋狂涌下。他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視線因為極度的脫力和眩暈而陣陣發黑。
成功了……雖然只是一塊微不足道的鐵屑……但那鋒利……那斬斷鋼鐵的冰冷……是真的!
巨大的狂喜和極度的虛弱感交織在一起,沖擊得他搖搖欲墜。
“喂!廢物!你發什么呆?磨磨蹭蹭的!讓你搬點廢鐵,你是要搬到天黑嗎?!”蕭鐵匠不耐煩的吼聲如同冰水,猛地從鐵匠鋪里潑了出來,澆滅了蕭塵心頭剛剛燃起的那一絲微弱的火焰。
他猛地回過神,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槐樹蔭下的方向。
趙大壯和他的跟班們,依舊在嬉笑打鬧著,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墻角那電光火石間發生的、微不足道的異變。那塊掉落的小鐵片,在滿地廢料中毫不起眼。那塊廢鐵板邊緣嶄新的斷口,也被厚厚的銹跡和參差的形狀所掩蓋。
剛才那傾盡全力、幾乎抽空他所有精神的一劍,在外人眼中,或許只是他對著廢鐵發了一會兒呆,然后被父親吼得打了個哆嗦。
無人知曉。無人喝彩。甚至無人看見。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巨大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狂喜的余燼。
他默默地彎下腰,用右手撿起地上那顆沾著泥土的果核,看也沒看,隨手扔進了旁邊的垃圾堆里。然后,他再次伸出右手,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抓住那塊厚實的廢鐵板,將它拖向墻根。
左臂依舊沉重麻木,但那柄懸浮在掌心的銹劍虛影,在發出那凄厲一劍后,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量,變得前所未有的黯淡、死寂。劍身上的震顫微弱到幾乎停止,剝落的銹跡處,重新被更深的暗紅覆蓋。它靜靜地懸浮著,像一塊真正失去了所有靈性的廢鐵,只有蕭塵能感受到它與自己靈魂深處那微弱到幾乎斷絕的聯系。
他沉默地將廢鐵板靠在墻角,碼好。然后,再次轉身,走向那堆冰冷的廢料山。
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只用右手,沉默地搬運著那些冰冷沉重的廢鐵。每一次彎腰,每一次用力,都牽動著左臂殘留的麻木和全身的虛弱。汗水如同開閘的洪水,浸透了他每一寸衣衫,在他腳下干燥的泥土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鐵匠鋪里,“叮當”的打鐵聲依舊暴躁地響著,如同永不停歇的喪鐘。
太陽西斜,將他的影子在廢料堆和院墻之間拉得又細又長,孤單而倔強。
當最后一塊廢鐵被艱難地搬到墻角碼好時,蕭塵感覺自己的右臂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雙腿如同踩在棉花上。他扶著冰冷的土墻,大口喘息著,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左手。那柄銹劍虛影依舊懸浮著,死寂,黯淡,沉重依舊。剛才那驚鴻一劍帶來的短暫鋒芒,如同幻覺。
酒……
一個模糊的念頭,毫無征兆地浮現在他疲憊欲死的腦海里。
昨夜……醉酒之后……那劍……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嚨里火燒火燎。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鐵匠鋪角落里,那個蕭鐵匠用來解乏的、油膩膩的陶土酒壇。
壇口敞開,濃烈刺鼻的劣質麥酒氣味混合著鐵匠鋪里各種難聞的氣味,幽幽地飄散過來。
那氣味……酸餿,辛辣,帶著令人作嘔的劣質感。
蕭塵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昨晚強行灌酒的痛苦記憶瞬間翻涌上來,喉嚨里條件反射地涌起一股強烈的惡心感。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那液體刮過喉嚨、在胃里炸開的灼燒感,以及之后天旋地轉的眩暈和劇烈的頭痛。
喝它?再喝那種東西?
身體的本能在瘋狂地抗拒!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拒絕!那不僅僅是難喝,更是對身體的摧殘!
可是……
他低頭,再次看向左手掌心那柄死寂的銹劍。那沉重感,那虛弱感,還有剛才為了斬下那一小塊鐵屑所付出的、幾乎虛脫的代價……
昨夜醉酒后那驚世一劍的鋒芒……還有剛才那斬斷鋼鐵的瞬間……
酒……似乎是喚醒那力量的唯一鑰匙?或者說……引子?
一個荒誕卻又帶著致命誘惑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代價是巨大的痛苦和虛弱,但……那力量是真實的!那是他在這個冰冷絕望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屬于自己的東西!
他扶著墻,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向那個散發著酸餿氣味的陶土酒壇。
酒壇粗糙的表面沾滿了煤灰和油污。里面渾濁的液體,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暗黃色。那濃烈刺鼻的氣味,隨著他的靠近,更加洶涌地鉆進鼻腔,刺激著脆弱的胃袋。
蕭塵站在酒壇前,身體因為疲憊和內心的激烈掙扎而微微顫抖。他看著壇中那渾濁的液體,仿佛看著一壇穿腸毒藥。
喝?還是不喝?
喝下去,可能再次經歷那生不如死的痛苦,可能換來銹劍又一次短暫的鋒芒,也可能……什么都不會發生,只是徒增痛苦。
不喝……就只能永遠頂著“雙生廢武魂”的帽子,在這鐵匠鋪的煤灰和汗水中,在趙大壯們的嘲弄里,在父親絕望麻木的眼神下,如同行尸走肉般度過一生。
他緩緩地、顫抖著伸出右手,不是去拿酒壇,而是探向了自己的左胸口。隔著薄薄的、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衣衫,他能感覺到一個硬硬的、小小的東西貼身放著。
那是他的另一個武魂——那個灰撲撲、毫不起眼的酒葫蘆。
意念微動。
嗡。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塵埃落地的微鳴。
那個灰撲撲的酒葫蘆虛影,悄無聲息地浮現在他攤開的右手掌心之上。依舊是那般質樸、溫吞,散發著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土黃色光暈。與左手銹劍的死寂沉重不同,它傳遞來的是一種……包容的、內斂的、仿佛能容納萬物的溫潤感。
蕭塵的目光,從左手死寂的銹劍,移到右手溫潤的酒葫蘆,最后,又落回到陶土酒壇里那渾濁刺鼻的劣酒上。
一個更加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異想天開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混亂的思緒!
這酒葫蘆……既然名為“酒”葫蘆……它能否……
他死死盯著右手掌心的葫蘆虛影,意念前所未有地集中,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試探和渴望,無聲地發出指令:
收!把這壇劣酒……收進去!
嗡!
掌心的酒葫蘆虛影似乎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那溫潤的土黃色光暈似乎濃郁了極其微小的一絲。
然而,酒壇里的劣酒,紋絲不動。
失敗了嗎?蕭塵的心猛地一沉。
但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剎那!
一股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吸力,突兀地從右手掌心的酒葫蘆虛影中傳來!這股吸力并非作用于實物,更像是一種無形的牽引,目標直指酒壇中那渾濁液體所散發出的、無形的“酒氣”或者說……酒之“精粹”?
呼……
仿佛有一道無形之風吹過酒壇表面。
壇中那渾濁的劣酒表面,極其微弱地泛起了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緊接著,一縷極其淡薄、近乎透明的、帶著微弱土黃色光暈的“霧氣”,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裊裊娜娜地從酒液中升騰而起,在空氣中劃過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軌跡,瞬間沒入了蕭塵右手掌心懸浮的酒葫蘆虛影之中!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火石,無聲無息。
酒壇里的劣酒,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般渾濁刺鼻。
但蕭塵的右手掌心,卻清晰地傳來了一絲微弱的溫熱感!那灰撲撲的酒葫蘆虛影,在吸收了那一縷淡薄“酒氣”之后,表面流轉的土黃色光暈似乎……凝實了極其微小的一絲?不再像之前那樣隨時會消散,而是多了一點點難以言喻的“質感”。
更讓蕭塵瞳孔驟縮的是——
酒葫蘆的內部,那原本空蕩蕩、虛無一片的空間,此刻,竟極其微弱地閃爍起一點……液體的光澤?一滴!僅僅只有一滴!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如同清晨草葉尖上將墜未墜的露珠!
那滴液體呈現出一種極其純凈、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在葫蘆內部虛無處微微蕩漾著,散發著一種與壇中劣酒截然不同的、極其微弱卻無比純正的……酒香?不,那更像是一種被高度提純、去蕪存菁后的“酒之精華”的氣息!雖然微弱,卻純凈、溫和,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草木清氣,瞬間沖淡了周遭劣質麥酒帶來的酸餿惡臭!
成了!
蕭塵的心臟狂跳起來!雖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滴!但這證明了什么?這酒葫蘆,并非全無用處!它能吸收、提純酒液!它內部,真的有一個空間!雖然現在小得只能容納一滴酒!
巨大的驚喜瞬間沖淡了身體的疲憊!
他毫不猶豫,立刻集中意念,再次催動掌心的酒葫蘆虛影!
嗡…嗡…
極其微弱的吸力再次傳來。酒壇表面,又一絲淡薄到近乎透明的“酒氣”被牽引而出,沒入葫蘆虛影。
葫蘆內部,那滴淡金色的液體,似乎……微微壯大了一絲絲?光澤也更加溫潤了一點。
蕭塵如同發現了新大陸的探險者,忘記了身體的疲憊和左臂的麻木,忘記了周遭的悶熱和煤灰,忘記了鐵匠鋪里暴躁的打鐵聲。他全神貫注,意念死死鎖定酒壇,一遍又一遍地催動著掌心的酒葫蘆。
嗡…嗡…嗡……
微不可查的吸力持續著。一縷縷淡薄的“酒氣”被源源不斷地從壇中劣酒里剝離、提純、吸收。
酒壇里的劣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渾濁,顏色更加暗沉,那股刺鼻的酸餿味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濃烈刺鼻!仿佛所有的雜質和糟粕都被留了下來!
而蕭塵右手掌心的酒葫蘆虛影,則變得越來越凝實,表面的土黃色光暈溫潤流轉。葫蘆內部的空間里,那滴淡金色的液體,也在緩慢而堅定地增長著!
一滴……兩滴……三滴……
當那滴淡金色液體增長到約莫小指甲蓋大小、如同一顆溫潤的金色水珠在葫蘆內部空間微微晃動時,蕭塵感覺自己的精神力像是被抽干了水的枯井,傳來一陣強烈的眩暈和刺痛。他知道,這是極限了。以他現在的狀態和精神力,無法再繼續提純吸收了。
他停止了動作,目光灼灼地看著掌心懸浮的酒葫蘆虛影。它不再灰撲撲毫不起眼,而是散發著一種內斂的、溫潤如玉的土黃色光暈,充滿了“飽足”感。
他意念再動。
葫蘆口處,一絲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淡金色流光閃過。
一滴!僅僅只有一滴!純凈、透明、散發著淡金色柔和光澤和純凈草木清香的液體,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托舉著,悄無聲息地懸浮在了葫蘆口上方!
那純凈的氣息,那溫和的光澤,與壇中那渾濁刺鼻的劣酒形成了天壤之別!這是被酒葫蘆武魂提純、凝聚出的精華!
蕭塵沒有絲毫猶豫。他猛地低頭,嘴巴湊近那懸浮的、散發著純凈氣息的淡金色液滴,用力一吸!
滋溜。
那滴液體入口。
沒有預料中的灼燒!沒有辛辣!沒有酸澀!
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甘冽的液體,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瞬間滑入喉嚨!所過之處,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舒爽和滋潤!干裂的嘴唇、火燒火燎的喉嚨、翻騰的胃袋,仿佛瞬間被一股清涼的生命之泉溫柔地撫過!
緊接著,一股溫和卻不容忽視的熱流,從胃部猛地擴散開來!這熱流并不狂暴,反而如同冬日暖陽,溫柔地滲透進他疲憊不堪、酸軟麻木的四肢百骸!驅散了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虛弱!
左臂那殘留的麻木和沉重感,如同被陽光融化的冰雪,迅速消退!被抽空的精神力,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泉,那劇烈的眩暈和刺痛感快速平復,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明和舒緩感涌上腦海!
身體的疲憊感并未完全消失,肌肉的酸脹依舊存在,但那種深入骨髓的虛弱感和沉重的枷鎖感,卻如同潮水般退去了!整個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連呼吸都變得順暢了許多!
這……這就是提純后的酒?!
蕭塵難以置信地感受著身體的變化。僅僅一滴!效果竟如此顯著!不僅緩解了身體的痛苦,似乎還對精神有微弱的滋養作用!這與他記憶中任何酒的味道和效果都截然不同!
他下意識地看向左手掌心。
那柄懸浮的銹劍虛影,在那一滴淡金色液體入腹后,似乎也……極其微弱地……嗡鳴了一下?劍身那死寂的暗紅銹跡,仿佛被那溫和的熱流拂過,黯淡的光澤似乎……極其微弱地……亮了一絲絲?雖然依舊是那般沉重死寂,但那種如同風中殘燭、隨時會徹底崩碎的虛弱感,似乎減輕了極其微小的一分。
蕭塵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搏動著。
銹劍……酒葫蘆……
一個模糊的、帶著無盡可能性的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在他被汗水、煤灰和絕望浸透的心底,悄然萌發。
就在此時——
“小兔崽子!磨磨蹭蹭蹲在那兒干嘛?!偷懶是不是?!滾進來!拉風箱!”蕭鐵匠暴怒的吼聲如同驚雷,再次從鐵匠鋪里炸響!
蕭塵猛地回過神。他迅速收起右手掌心的酒葫蘆虛影,那滴淡金色的液體帶來的舒爽感還在體內流淌。他看了一眼左手依舊死寂沉重的銹劍,又看了一眼墻角那堆已經碼放整齊的廢鐵,最后,目光掃過那個散發著更加濃烈酸餿味的陶土酒壇。
壇中的劣酒,因為精華被提純吸走,此刻渾濁得如同泥漿,氣味更加刺鼻難聞。
他默默地站起身,拖著依舊疲憊、但不再那么沉重的雙腿,轉身,再次走向那熱浪滾滾、火星四濺的鐵匠鋪。
背影沉默,卻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煤灰與汗水之下,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