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堅硬,帶著土腥味。
蕭塵是被硌醒的。半邊臉頰貼在冰冷的泥地上,粗糙的顆粒感磨得生疼。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酸餿酒氣,頑固地鉆入鼻腔,像無數根細針在刺著他的太陽穴。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沉重的眩暈和胃里的翻江倒海。
他費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聚焦。昏暗的光線從破舊的木窗欞透進來,勉強照亮了這間狹小、低矮、散發著霉味和劣酒氣息的屋子。墻角,那張斷了一條腿的破木凳歪斜地倒著,斷裂處那平滑如鏡的茬口,在昏暗中反射著一線冰冷的微光,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瞬間刺穿了他混沌的記憶!
嗡——!
那驚心動魄的劍鳴聲仿佛又在靈魂深處炸響!那一道撕裂黑暗、快得無法捕捉的寒芒!那截無聲斷裂的凳腿!
不是夢!昨晚那一切……都是真的!
一股混雜著狂喜、驚駭和難以置信的電流猛地竄遍全身,瞬間壓過了宿醉的頭痛和身體的酸軟。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自己的左手!
意念微動,甚至不需要刻意召喚。
嗡!
一聲低沉、帶著明顯虛弱感的劍鳴響起。那柄覆蓋著厚重暗紅銹跡的古樸長劍虛影,瞬間浮現在他攤開的左手掌心之上!依舊是那般死寂、沉重,通體散發著被歲月遺忘的鈍銹感,劍身上昨晚剝落銹跡的地方,重新被更深的暗紅覆蓋,看不出絲毫異樣。只有劍身極其細微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震顫,隱隱透著一股力竭后的虛弱。
但蕭塵的心,卻在這柄看似毫無變化的“廢劍”出現時,瘋狂地跳動起來!昨晚那驚鴻一現的絕世鋒芒,冰冷、凌厲、斬斷一切的氣息,此刻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靈魂里!
“銹劍……”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干澀,指尖顫抖著,虛虛地觸碰著懸浮的劍影。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這一次,那冰冷之下,他仿佛感知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脈動!就像一顆被厚厚冰層包裹的心臟,在極其緩慢、極其微弱地搏動!
這絕不是一把普通的廢劍!絕對不是!
巨大的驚喜如同洶涌的海潮,瞬間淹沒了昨夜所有的屈辱和絕望。穿越者的金手指!雖然覺醒時蒙塵,雖然被所有人判定為廢物,但它終于露出了冰山一角!那股力量……那斬斷凳腿的力量,如果……如果……
就在他心神激蕩,沉浸在巨大發現帶來的震撼中時——
哐當!哐當!
粗暴的砸門聲如同驚雷,猛地炸響,打斷了蕭塵的思緒,震得破舊的木門簌簌發抖,灰塵撲簌簌落下。
“蕭塵!廢物!滾出來!太陽都曬屁股了,還想睡到幾時?!”一個尖利、帶著濃濃嘲弄的童音穿透門板,刺耳無比。
緊接著是幾個孩子七嘴八舌的哄笑聲:
“就是!雙生廢武魂的懶鬼!”
“鐵匠鋪的爐子都該涼透啦!”
“快開門!讓我們瞧瞧你的‘神劍’和‘寶葫蘆’啊!哈哈哈!”
“素大師說的沒錯,果然是廢武魂中的廢武魂!連覺都睡不醒!”
那哄笑聲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惡意和輕蔑,像一根根燒紅的針,扎進蕭塵剛剛升騰起一絲希望的心里。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左手的銹劍虛影感受到他情緒的劇烈波動,發出“嗡”的一聲低鳴,震顫得更加明顯了些,那絲微弱的脈動似乎也清晰了一瞬。
“吵什么吵!都給老子滾!”屋外傳來蕭鐵匠沙啞暴躁的怒吼,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和什么東西被踢飛的悶響。
孩子們的哄笑聲戛然而止,變成了一陣驚慌的鳥獸散般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哄笑遠去。
門“吱呀”一聲被粗暴地推開。
蕭鐵匠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逆著光,像一尊沉默而壓抑的鐵塔。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冷冷地掃過癱坐在地上、一身酒氣、臉上還沾著泥灰的蕭塵,目光在他攤開的、懸浮著銹劍虛影的左手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沒有好奇,沒有探究,只有更深沉的厭惡和一種被生活徹底擊垮后的麻木。仿佛看到的不是兒子,而是一個剛剛嘔吐完的醉鬼,一個徹頭徹尾的、無可救藥的廢物。
“醒了?”蕭鐵匠的聲音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醒了就滾去鐵匠鋪!昨天的話,老子不想說第二遍!”
他的目光落在墻角那斷了一條腿的破凳子上,眉頭擰得更緊,眼中閃過一絲更加濃重的煩躁:“還有,把你弄的這堆破爛收拾干凈!廢物東西,連個凳子都坐不穩當!”他顯然將凳腿的斷裂歸咎于蕭塵昨晚的醉態和摔打。
說完,他不再看蕭塵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臟,轉身大步離開,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院子里,很快,鐵匠鋪方向傳來了沉悶而暴躁的“叮當”打鐵聲,一下,一下,如同敲打在蕭塵的心上。
蕭塵默默地看著父親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清晰可見。他深吸一口氣,那濃烈的劣酒味混雜著泥土和鐵銹的氣息,灌入肺腑,冰冷而苦澀。
他掙扎著站起身,宿醉帶來的眩暈感讓他晃了晃。他走到墻角,彎腰拾起那半截冰冷的、沾著油污的木柄——他“未來”的鐵匠工具。粗糙的木刺扎進掌心,帶來一陣微痛。
他看了一眼地上斷成兩截的凳腿,那平滑的斷口在昏暗中依舊刺眼。他沒有去收拾,只是沉默地走出這間充滿酒氣的小屋。
屋外的陽光有些刺眼。村子里彌漫著炊煙和牲口糞便混合的氣味。幾個在遠處玩耍的孩子,看到他出來,立刻停下了動作,遠遠地指指點點,發出刻意壓低卻依舊清晰的嗤笑聲,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幸災樂禍。
“看,廢物出來了!”
“他手里拿的啥?破木棍?”
“哈哈,鐵匠的接班人嘛!”
“雙生廢武魂,嘖嘖,真‘威風’!”
那些目光,那些低語,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蕭塵面無表情,只是將懷里的半截木柄抱得更緊了些,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低著頭,快步穿過村子唯一的一條土路,朝著村頭那間冒著黑煙、傳出“叮當”巨響的鐵匠鋪走去。
“喲,這不是咱們村的‘天才’蕭塵嘛!”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前方響起。
蕭塵腳步一頓,抬起頭。
一個身材比同齡人高大壯實不少的孩子攔在路中間,正是昨天覺醒時,覺醒了“鋤頭”武魂的趙大壯。他雙手抱胸,下巴抬得老高,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譏笑。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平時以他為首的孩子,此刻也都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天才?大壯哥,你說錯了吧?素大師昨天可是說了,是雙生廢武魂!”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孩子立刻附和道,聲音拔得老高,生怕別人聽不見。
“廢武魂?”趙大壯夸張地掏了掏耳朵,咧開嘴,露出兩顆大門牙,“不不不,人家可是兩個武魂!一個酒葫蘆,一把‘神劍’!多稀罕啊!是吧,‘劍神’大人?”他故意把“劍神”兩個字咬得極重,充滿了惡毒的嘲諷。
哄笑聲立刻在幾個孩子中爆發開來。
“劍神?我看是破銅爛鐵神吧!”
“那銹劍,我奶奶燒火的柴刀都比它亮!”
“還有那酒葫蘆,裝尿都嫌漏吧?哈哈哈!”
刺耳的笑聲如同毒針,狠狠扎著蕭塵的神經。他能感覺到周圍一些村民投來的目光,有憐憫,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種看熱鬧的麻木。蕭鐵匠的打鐵聲似乎也停頓了一瞬,隨即又更加暴躁地響起。
蕭塵抱著木柄的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指甲幾乎要嵌進粗糙的木紋里。一股灼熱的屈辱感從腳底直沖頭頂。他恨不得立刻召喚出那柄銹劍,讓那驚世寒芒再現,斬斷眼前這刺耳的嘲笑!
但他忍住了。昨晚那驚鴻一劍耗盡了銹劍本就微弱的力量,此刻它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更重要的是,那力量不受控制!貿然暴露,只會引來更大的麻煩,甚至……殺身之禍!武魂殿那位素云濤執事冰冷的眼神,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和屈辱,低著頭,試圖從旁邊繞過去。
“哎!別走啊,‘劍神’大人!”趙大壯卻橫跨一步,再次擋住去路,龐大的身軀像一堵墻。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比自己矮小瘦弱的蕭塵,眼中滿是戲謔和惡意。“急著去鐵匠鋪掄錘子啊?也對,廢武魂嘛,也就只能干干這種粗活了。來,讓哥看看你那‘神劍’,是不是真那么廢物?”
說著,他竟伸出手,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輕蔑,直接抓向蕭塵的左手!目標,正是那柄懸浮著的銹劍虛影!
這一抓,帶著侮辱,帶著試探,更帶著一種要將蕭塵最后一點尊嚴徹底踩在腳下的惡意!
蕭塵瞳孔驟縮!身體猛地繃緊!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強烈的抗拒感瞬間爆發!
嗡!
就在趙大壯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銹劍虛影的剎那!
那柄死寂的銹劍,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強烈的情緒和被侵犯的危機,劍身猛地一顫!發出一聲比之前清晰許多、帶著明顯警告意味的劍鳴!
一股冰冷、鋒銳到極致的無形氣息,如同沉睡的毒蛇驟然昂首,猛地從劍身爆發出來!雖然極其微弱,遠不如昨夜斬斷凳腿時那般驚天動地,但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仿佛能刺穿一切的凌厲劍意,卻真實不虛地彌漫開來!
趙大壯臉上的戲謔笑容瞬間僵住!伸出的手像是被無形的冰針刺中,猛地縮了回來!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整條手臂,激得他汗毛倒豎!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縮!
他身后的幾個孩子也同時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襲來,臉上的嘲笑凝固,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驚疑不定地看著蕭塵左手那柄懸浮的、依舊覆蓋著厚重銹跡、看似毫無變化的古劍。
怎么回事?剛才那感覺……是錯覺嗎?
蕭塵自己也愣住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銹劍傳遞來的那股冰冷怒意和虛弱卻真實的抗拒。它并非全無反應!它在守護自己!
“你……你搞什么鬼?”趙大壯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的手,又看看蕭塵和他掌心的銹劍,色厲內荏地吼道。剛才那股寒意太過真實,讓他心底有些發毛。
蕭塵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趙大壯。一夜的宿醉和剛才的屈辱,讓這雙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此刻,在那冰冷劍意的映襯下,竟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野獸般的兇戾!
他沒有說話,只是抱著那半截冰冷的木柄,一步,一步,沉默而堅定地向前走去。目標,正是擋在面前的趙大壯。
趙大壯被他眼中那股兇戾和剛才莫名的寒意所懾,再加上蕭塵此刻沉默逼近帶來的無形壓力,下意識地又后退了一步,氣勢頓時弱了三分。
“你……你想干什么?”趙大壯的聲音有些發虛。
蕭塵依舊沉默,只是直直地盯著他,腳步不停。那眼神,冰冷,專注,仿佛在看著一塊需要鍛打的頑鐵。
在蕭塵無聲的、帶著兇戾的逼視下,趙大壯終于頂不住壓力,側身讓開了道路,嘴里還不忘嘟囔著掩飾自己的退縮:“哼!裝神弄鬼!廢物就是廢物!”
蕭塵看都沒看他一眼,抱著那半截象征著他“鐵匠命運”的木柄,挺直了單薄的脊背,一步一步,沉默地穿過那些驚疑、鄙夷、復雜的目光,走向村頭那間黑煙滾滾、叮當作響的鐵匠鋪。
他身后,趙大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捏著拳頭,卻終究沒敢再攔。剛才那股莫名的寒意,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鐵匠鋪里,熱浪撲面而來,混雜著濃重的煤煙、鐵銹和汗水的味道。
巨大的火爐燒得通紅,鼓風機發出沉悶的嗚咽。蕭鐵匠赤裸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汗珠和油污,正揮舞著一柄沉重的鐵錘,狠狠地砸在鐵砧上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塊上。
叮!當!叮!當!
每一下都勢大力沉,火星四濺,如同他無處發泄的怒火。
看到蕭塵抱著木柄走進來,蕭鐵匠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從牙縫里冷冷地擠出兩個字,混在刺耳的打鐵聲中:
“燒火!”
蕭塵沉默地走到巨大的火爐旁。爐口的熱浪烤得他臉頰生疼,汗水瞬間就浸透了破舊的衣衫。他將那半截木柄放在角落一堆廢棄的鐵料旁,拿起旁邊一根更長的鐵釬,費力地捅開爐膛里堆積的煤渣,讓空氣流通,火焰頓時躥高了幾分。
灼熱的氣流裹挾著煤灰撲面而來,嗆得他連連咳嗽。汗水順著額角流下,混著煤灰,在臉上留下道道污痕。
叮當!叮當!
蕭鐵匠沉重的打鐵聲,如同命運的錘音,一下下敲打在這狹小、悶熱、充滿了絕望氣息的空間里。
蕭塵沉默地添著煤,拉動著沉重的風箱。每一次拉動,手臂都酸脹發麻。汗水模糊了視線,劣質麥酒帶來的頭痛和眩暈在高溫的蒸烤下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更加劇烈,胃里翻騰著,喉嚨里泛著酸水。
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右手機械地拉著風箱,左手卻下意識地微微蜷縮著,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柄懸浮銹劍傳來的、微弱卻真實的冰冷脈動。
酒葫蘆……銹劍……
昨夜那撕裂黑暗的寒芒,那平滑如鏡的斷口,還有剛才那震懾趙大壯的冰冷劍意……如同黑暗中的螢火,雖然微弱,卻固執地在他被絕望和汗水浸透的心底燃燒著。
鐵錘砸落的巨響震耳欲聾,火星在眼前飛舞,如同嘲弄的眼睛。蕭塵的目光穿過灼熱的空氣,落在鐵砧上那塊在重錘下扭曲變形、火星四濺的通紅鐵塊上。
廢鐵嗎?
他用力拉動風箱,爐火猛地一躥,將那塊頑鐵燒得更紅、更亮!
在誰也看不到的角落,他布滿煤灰和汗水的左手掌心,那柄懸浮的銹劍虛影,隨著他每一次拉動風箱、每一次心頭的無聲吶喊,極其微弱地、卻又無比頑強地,震顫了一下。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