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頭最終沒能看到下一個日出。

他的呼吸是在后半夜徹底停止的。那折磨了他許久的、拉風箱般的嘶喘和砂礫摩擦聲，如同斷掉的琴弦，驟然歸于死寂。茅屋里最后一點屬于活人的聲響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沉重的空虛和冰冷。

林楓一夜未眠。

他就那么睜著眼，在濃墨般的黑暗里，聽著那生命之火一點點熄滅的過程。當最后的聲息也斷絕時，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感攫住了他。不是因為多么深厚的感情，而是一種……最后的聯結斷裂了。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知曉他存在、與他有過短暫交集的人，消失了。留下他一個人，面對這個完全陌生、充滿惡意和未知的世界。

天亮后，林楓用還能活動的右手，支撐著虛弱不堪的身體，幾乎是爬出了茅屋。

他必須安葬老人。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像“人”該做的事。

他在茅屋后的山坡上，找到了一處相對平整、能曬到太陽的地方。沒有工具，他就用一只手和一把撿來的尖銳石片，一點點地刨，一點點地挖。

這個過程極其緩慢而痛苦。每一下動作都牽扯著并未完全愈合的傷口，虛弱的身體很快就被冷汗濕透。但他固執地挖著，仿佛這機械的勞動能填補內心的空洞。

花了幾乎一整天的時間，他才勉強挖出一個淺坑。

他將老人那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遺體，用那床破舊的麻布卷好，艱難地拖到坑邊，推了進去。沒有棺木，沒有儀式，只有一抔抔冰冷的黃土，緩緩覆蓋上去。

當最后一捧土蓋嚴實，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堆出現在山坡上時，林楓癱坐在墳前，精疲力盡，望著那堆黃土，心中一片茫然。

接下來呢？

他能去哪里？他能做什么？拖著這具詭異的、不斷透支生命的身體，在這個視他為“邪物”的世界？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緊緊纏繞上來。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墳邊濕潤的新土。忽然，他想起了老人最后的那幾句話。

“……埋進土里的鐵種……”

“發不了芽……爛不掉……”

一個荒謬的、帶著自毀和某種詭異執念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菌，瘋狂地蔓延開來。

發芽？爛掉？

他偏要試試！

他用石片，再次艱難地刨開墳邊的一小塊泥土。然后，他從懷里，摸出了那幾顆老人視若珍寶、用來換取鹽巴的長生稻種子。

這些種子是老人死后，他在整理那少得可憐的遺物時發現的，小心地用布包著，藏在角落。或許是老人最后的儲備。

現在，它們成了林楓發泄絕望和驗證命運的媒介。

他不是想要收獲，不是想要延續。他只是想看看，自己這具被詛咒的身體，這“鐵種”，到底能種出什么東西來！是對老人的一種扭曲的告慰？還是對自己命運的最終審判？

他沒有再用石片，而是直接伸出右手——那只曾經滲出詭異血液的手。

他用牙齒，狠狠地咬破了剛剛愈合的指尖！

劇痛傳來，暗沉的血液瞬間涌出，滴落在那些干癟的長生稻種子上，將它們染成一種不祥的暗紅色。

林楓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的光芒。他將這些浸透了自身血液的種子，深深地、近乎發泄般地，摁進了墳邊那濕潤的土壤里。

然后，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倒在墳邊，望著灰白色的天空，大口喘息，指尖的傷口還在滲著血，染紅了泥土。

他沒有祈禱，沒有期待，只有一片死寂的瘋狂過后的虛無。

時間流逝，日落月升。

林楓在墳邊昏睡了不知多久，又被夜露凍醒。身體冰冷，傷口疼痛，饑餓如同火焰灼燒著五臟六腑。

他掙扎著坐起身，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那種下種子的地方。

下一秒，他的呼吸驟然停止！

只見那片新翻的泥土，此刻正被一種粘稠的、如同熔融瀝青般的幽暗光芒所覆蓋！那光芒并不明亮，卻深沉得令人心悸，仿佛是從九幽之下滲透出來的黑暗之血！

而在光芒中央，幾株稻苗以一種完全違背自然規律的、近乎猙獰的姿態，破土而出！

它們不是柔嫩的綠色，而是暗紅近黑！稻稈粗壯得不正常，表面布滿了扭曲的、仿佛血管搏動般的幽藍色紋路！它們沒有向上生長，而是像某種活物的觸須，緊緊地、幾乎是纏繞著那座新墳的土堆，像是在貪婪地汲取著什么！

沒有葉片，或者說，葉片已經異化成了尖銳的、鋸齒般的暗紅色棘刺！

整個景象，沒有絲毫植物的生機，反而充滿了一種褻瀆死者安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異和不祥！

林楓的心臟瘋狂地跳動，不是因為喜悅，而是因為一種觸及靈魂深處的恐懼和厭惡！

他種下的不是稻谷。

他種下的是某種以墳墓為溫床、以死者安息之地為食糧的怪物！

就在他被這恐怖景象驚得魂飛魄散之際，那幾株異化的稻苗頂端，那扭曲的、血管般的紋路驟然亮起！

幽藍色的光芒急速匯聚，竟然在稻苗頂端，凝結出了三顆龍眼大小、通體暗紅、表面卻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稻谷！

更讓林楓頭皮炸裂的是——

那稻谷的形狀，在幽藍光芒的流轉間，竟然隱約勾勒出一張模糊扭曲、充滿了痛苦掙扎意味的人臉輪廓！

那輪廓……依稀……仿佛……

是陸老頭臨終前……那枯槁而痛苦的……面容！

“呃啊——！”

林楓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嚎，猛地向后蜷縮，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險些嘔吐出來！

恐懼！無邊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

這不是生長！這是褻瀆！是對亡者最極致的扭曲和奴役！

他以為自己只是種下種子，卻沒想到，自己那被污染的血，連同這墳塋的死亡氣息，竟然催化出了如此地獄般的景象！

那稻穗上痛苦的人臉，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他的罪行！

“毀了它！必須毀了它！”這個念頭如同烈焰般燒灼著他的大腦。

他瘋了一樣撲過去，用還能動的右手，瘋狂地撕扯那些異化的稻苗！

稻苗的棘刺劃破了他的手掌，流出更多的血，滴落在泥土和稻苗上，那些幽藍色的紋路反而更加明亮，仿佛在暢飲他的血液！它們異常堅韌，根本扯不斷！

林楓又用石片去砍，去挖！他狀若瘋魔，不顧一切地想要毀滅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恐怖之物。

終于，在他幾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雙手鮮血淋漓之后，那幾株邪異的稻苗被齊根砍斷、刨了出來。

它們離開了泥土，依舊在微微扭動，斷口處流出粘稠的、暗紅色的汁液，散發著濃郁的血腥味和那種冰冷的異界氣息。頂端那三顆酷似人臉的稻谷，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終凝固成一種死寂的、令人不適的暗紅色金屬疙瘩。

林楓癱倒在狼藉的泥土中，看著被徹底破壞的墳邊和自己血肉模糊的雙手，劇烈地喘息著，渾身都在發抖。

毀滅了。

他親手創造，又親手毀滅了。

但那股冰冷的、褻瀆的、令人作嘔的感覺，卻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里，再也無法抹去。

他看向那座被折騰得有些凌亂的新墳，巨大的愧疚和負罪感幾乎要將他壓垮。

他玷污了逝者的安寧。

就在這時，他眼角余光瞥見，在被刨開的、浸透了他鮮血的泥土深處，在那異化稻苗被扯出的根系下方……

一點柔和的、純粹的金色嫩芽，正怯生生地、頑強地，探出了一點點頭。

它是那么細小，那么脆弱，與周圍被污染的血色泥土格格不入。

它散發著一種極其微弱的、卻異常純凈的生機，一種……林楓從未在這個世界、也從未在自己身上感受到過的……溫暖和正常的氣息。

仿佛所有的邪異和污染都被那幾株恐怖的稻苗吸收殆盡了，反而在最深處，孕育出了一絲……最本初的、未被污染的……生命奇跡？

林楓徹底愣住了，呆呆地看著那一點微弱的金色。

瘋狂、恐懼、毀滅、褻瀆……之后，在血與污穢的最深處，竟然誕生了這樣一絲……純粹的光？

這……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