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明的手僵在半空，幾秒鐘后，才若無其事地收回，端起茶幾上的青瓷茶杯掩飾尷尬，指尖卻在杯沿上輕輕摩挲著，像是在思考什么：“是不是昨晚畫圖太晚了？臉色看著不太好，眼下都有青影了。”

“沒事。”江眠垂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壓下眸底翻涌的、幾乎要撕裂偽裝的寒意。她走到沙發旁坐下，卻刻意與江梅拉開了半臂的距離——那是足夠劃清界限的距離，不遠不近，卻像一道無形的墻，“只是做了個噩夢，一個……關于認賊作親、引狼入室的噩夢。”

最后幾個字，她咬得極輕，卻像冰碴刮過寂靜的空氣，帶著刺骨的冷，在客廳里緩緩散開。

江梅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指尖微微一顫，差點碰倒手邊那杯剛泡好的檸檬水，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杯身滑落，滴在鵝黃色的裙擺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噩夢？”江建明放下茶杯，聲音依舊溫和，卻帶上了不易察覺的緊繃，像被拉緊的弦，“又夢見小時候被鄰居家的大黃狗追了？都過去那么久了，還記著呢。下次讓張叔把它趕走就是。”他試圖再次用無關痛癢的舊事轉移話題，維系那份虛假的“溫情”，語氣里甚至帶著點刻意的輕松。

若在從前，江眠或許會順著他的話茬笑笑，說句“可能是吧，那狗確實挺兇的”。但現在，她只是緩緩抬眼，目光清凌凌地像淬了冰，先劃過江梅強作鎮定的臉，最終像釘子一樣釘在父親臉上：

“不，比那可怕得多。夢見毒蛇盤踞在枕邊，看似溫順無害，卻在暗中悄悄竊取溫暖，吐著分叉的信子；夢見鳩鳥占了雀巢，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反過頭來唳咬喂養它的主人……還夢見，我們掏心掏肺錯付的真心，最后都變成了刺向自己最鋒利的刃，一刀刀，凌遲著骨頭。”

江建明的面色幾不可察地沉了一下，盡管臉上的笑容還勉強掛著，眼底卻已沒了溫度，像結了層薄冰：“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估計是最近設計稿畫累了，少看些亂七八糟的偵探小說。有爸爸在，什么蛇蟲鼠蟻都近不了你們的身，放心。”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依舊扮演著那個盡職的保護者，語氣篤定得像在立誓。

“是啊，有爸在。”江眠唇角彎起一抹極淡的弧度，說不清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像水面上的漣漪，轉瞬即逝，“只是突然覺得，真正的危險，或許從來都不在外面。”她說著，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江梅攥緊裙擺的手，那處的布料已經被捏得發皺。

姜晚晴的眉頭蹙得更緊，目光在女兒異樣的神態、丈夫緊繃的側臉和江梅躲閃的眼神之間轉了轉。商場女王幾十年的經驗讓她嗅到了一絲不尋常，像平靜的湖面下藏著洶涌的暗流，但她沒有立刻追問，只是把手中的鋼筆放在文件上，指尖輕輕點了點桌面，暫時選擇了沉默觀察。

“媽，”江眠不再看那對父女，轉向母親，聲音堅定得不容置疑，像在宣布一個早已決定的計劃，“您之前交給爸負責的那個歐洲海外項目，所有相關的合同、報價單、供應商資料、團隊名單和往來郵件，能讓我從頭到尾看一遍嗎？我最近在自學風控和企業管理，想拿這個項目當案例深入研究一下，或許能給您幫上點忙。”

姜晚晴看著女兒眼中不同以往的認真和銳利，那是一種混雜著決心與警惕的光芒，像出鞘的劍，與平日里那個只知抱著畫板、對公司事務漠不關心的女兒判若兩人。她略一沉吟，便點頭，語氣里帶著信任：“好。張秘書整理好后，讓她直接送你去書房。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隨時來問我，媽給你講。”她給了女兒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支持，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女兒要的不是公司機密，只是一本普通的書。

江建明臉上的笑容終于維持不住，嘴角的弧度垮了下來，透出幾分真切的不贊同與警惕，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眠眠，這些枯燥又耗神的東西不適合你。你的天賦在設計上，好好畫畫圖，以后接媽媽的設計部就是最好的。公司的事有爸爸和你媽操心就夠了，你何必自討苦吃？”

“爸，”江眠迎上他試圖阻攔的目光，眼神清澈得像山澗的泉水，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鋒芒，一字一句道，“姜氏是媽媽半生的心血，是外婆傳下來的家業，更是我們家的根基。正因為它重要，我才更不能永遠當個不諳世事的傻瓜，只知道躲在溫室里畫畫圖。知根知底，方能防微杜漸，杜絕一切……被人鉆空子的可能，不是嗎？”

她的話像是一記軟釘，精準地楔入緊繃的縫隙，讓客廳里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連那只波斯貓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從沙發上跳下來，悄無聲息地溜回了貓窩。

江建明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眼底掠過一絲陰鷙，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卻被江眠捕捉得一清二楚。

江梅更是下意識地攥緊了裙擺，指節用力到泛白，幾乎要嵌進布料里，頭也埋得更低了，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肩膀在微微發顫。

江眠不再言語，低頭拈起一塊芒果班戟。甜膩的奶油混著芒果的果香在舌尖化開，甜得發齁，卻壓不住心底那縷自地獄攜返的、洞悉一切真相后的森森寒意。那寒意像藤蔓，順著脊椎爬上來，纏繞住心臟，勒得她發疼。

前世，她被所謂的“親情”蒙蔽了雙眼，錯信了披著溫情外衣的豺狼，終致家破人亡，連累母親一生心血付諸東流，自己也落得那般凄慘的下場。

這一世——

父親想奪權？私生女妄圖取而代之？

可以。

但她會站在母親身前，像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撕開所有虛偽的面紗，讓他們看清楚：姜家真正的女兒，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腕間的蝶形胎記再次溫熱起來，比之前更清晰，像有團小火苗在皮膚下跳動。這一次，江眠清晰地感知到，那不是灼燒，是某種力量正在蘇生——是母親賦予她的、獨屬于姜家血脈的韌性、清醒與決斷力，是刻進骨子里的不屈與驕傲，是從灰燼里重新燃起的、名為“復仇”的火焰。

她抬眼，望向窗外。

夏日明媚，陽光正好，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將一切偽裝照得晃眼。庭院里的白蘭花正在盛放，香氣浮動，歲月靜好。

可她深知，暗處的毒蛇早已因她的驟變而警惕，開始急促地吐信，準備反撲。

那就來吧。

這一局，獵人與獵物的角色，該換一換了。

而她手中，已然握緊了重啟的優勢與真相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