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早已散盡,余音卻仍在永夜王庭的穹頂盤旋,像一根繃到極限的絲線,隨時會斷裂。
白靈的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卻死死攥著那截黑曜石鑄就的鐮柄——它冰冷、粗糙,仿佛吸走了她體內最后一絲溫度。
就在血契締結的剎那,巨鐮猛然震顫,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自鐮心爆發,將她整個人拽離地面。
她驚叫出聲,小皮鞋在空中胡亂蹬踢,裙擺翻飛如蝶翼。
剎那間,她像一片被風暴卷起的落葉,在高塔穹頂下翻滾、失重、失控。
意識幾乎要被甩出體外,耳邊只剩風聲呼嘯,還有那低沉如地脈脈動的嗡鳴,從鐮中源源不斷地涌來。
可就在恐懼攀至頂峰時,一絲異樣的興奮悄然爬升。
她……飛起來了?
不是被誰抱著,也不是靠什么魔法陣托舉——是這柄曾收割諸神性命的“終焉之鐮”,正以她為軸心,撕開空氣,劃出弧線。
她像被命運狠狠扔進了一場黑暗的游樂場,而這場游戲的門票,竟是她的靈魂。
“呼吸。”寂夜的聲音突兀響起,冷得像刀鋒劃過夜風,“你以為這是在蕩秋千?你再喘不上氣,下一秒就會被鐮氣反噬,五臟六腑都絞成碎末。”
白靈一噎,慌忙咬住嘴唇,強迫自己鎮定。
她閉眼,深吸,再緩緩吐出——奇異的是,隨著呼吸節奏穩定,鐮身的震顫竟也逐漸同步于她的心跳。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已不再翻滾,而是斜斜滑過祭壇上空,裙擺被氣流托起,像一面小小的黑旗。
一圈,穩穩落地。
她站定,胸口起伏,臉上卻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稚嫩卻鋒利。
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幅畫面:她騎著巨鐮,穿梭于戰火紛飛的戰場,身后是崩塌的神殿與跪伏的諸族,她抬起小手,鐮刃一揮,天地變色——
“就這?”寂夜嗤笑,聲音里滿是譏諷,“還‘暗夜收割者’,我看是‘幼兒園飛天小女巫’。”
白靈的笑容僵住。
“你說誰小女巫?!”她猛地轉身,舉起鐮刃就要劈下,動作卻太過急躁,力量完全失控。
黑曜石鐮刃狠狠砸向地面,轟然炸裂!
一道漆黑裂痕自祭壇中央蔓延而出,黑氣如毒蛇般噴涌,夾雜著遠古怨魂的哀嚎。
“蠢貨。”寂夜冷眼旁觀,“你連鐮的‘重量’都沒感知到,就敢妄動殺意?它不是玩具,是你命懸一線的枷鎖。”
“那你也別動不動就嘲諷!”白靈喘著氣,小臉漲紅,“我百年沒碰過這玩意兒,第一次能飛就不錯了!你倒是厲害,怎么千年了還只能躲在鐮里當幽靈?”
“幽靈?”寂夜的聲音陡然低沉,鐮脊上的猩紅魔眼緩緩轉動,凝視著她,“我曾踏碎七座神國,令深淵之潮淹沒半片大陸。而你——一個被封印在童軀里的‘公主’,連自己為何不能長大都看不透,就敢談掌控?”
空氣驟然凝滯。
白靈怔住,笑意徹底消散。
她低頭,看著自己短短的手臂,小小的拳頭,還有那雙還穿著稚氣小皮鞋的腳。
百年了……她一直以為,只是發育遲緩,或是血族特性的延遲顯現。
可就在剛才,當鐮與她共鳴的瞬間,她感知到了體內有一道古老的封印——如同鐵鏈纏繞脊椎,死死壓制著她的生長輪盤。
那不是自然,是人為。
而施術者……她不敢想。
“所以,”她聲音輕了下來,幾乎像自語,“我不是不能長,是……被禁止了?”
寂夜沒有回答,但那雙魔眼的沉默,已勝過千言萬語。
白靈緩緩抬頭,眼神變了。
不再是方才那點中二幻想的得意,也不是被嘲諷時的惱羞成怒,而是一種沉靜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忽然笑了,嘴角微揚,帶著點不屬于孩童的譏誚。
“有意思。”她說,“我娘最擅長的,從來不是統治,而是操控。把我定格在‘無害’的模樣,好讓她永遠握著王權的韁繩——畢竟,誰能對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公主’真正敬畏?”
她伸手,輕輕撫過鐮刃上的那道歪歪扭扭的蝙蝠涂鴉,那是她用魂火筆刻下的印記,幼稚得可笑,卻倔強地存在著。
“可她忘了,”她低聲說,“就算我只有五尺高,也能握住收割命運的鐮刀。”
寂夜終于開口,語氣竟罕見地緩了些:“你總算……沒那么蠢了。”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腳步聲。
輕,緩,帶著某種儀式般的韻律。
每一步落下,空氣便微微震顫,仿佛整個王庭都在為之屏息。
那不是護衛的鐵靴,也不是使臣的匆忙,而是一種深植于血脈中的威壓——屬于血族至高者的步伐。
白靈下意識握緊鐮柄,心跳微微加快。
寂夜的魔眼緩緩閉合,只留下一句低語,在她腦海回蕩:
“記住,別讓她……看見你已經醒了。”鐘聲散盡后的寂靜,像一層薄霜覆在永夜王庭的每一塊黑石之上。
空氣里還殘留著血契燃燒后的焦味,混著祭壇上未干的赤紋血痕,散發出鐵銹般的腥甜。
白靈站在裂開的祭壇中央,手中鐮刃低垂,黑曜石表面浮現出細密裂紋般的魔紋,如同沉睡的脈絡正被某種力量緩緩喚醒。
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聽見了——那不是凡俗的腳步,而是與血脈共振的節奏,是自遠古傳承而下的統治之音。
每一步都像踩在心尖上,逼得她呼吸微滯。
她沒有抬頭,卻已感知到那股壓迫如潮水般漫來,溫柔而致命,如同母親的懷抱,也如同絞索的收緊。
莉莉絲來了。
她身披暗紅絲絨長袍,銀發如瀑垂落肩頭,發間綴著碎鉆般的血晶,每走一步,便有微光在她周身流轉,仿佛整座王庭都在為她低語臣服。
她的面容完美得近乎虛幻,眼角那一枚猩紅淚痣,像是用初生嬰兒的第一滴血點就的印記。
她停在白靈面前,距離一步之遙。
然后,她抬手。
指尖輕柔地觸上白靈的眉心,冰涼如月光。
那一瞬,白靈渾身一顫——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記憶。
太多被封印的童年碎片在此刻翻涌:母親唱過的搖籃曲,指尖撫過她額頭的溫度,還有那個雨夜,她發燒到神志模糊時,是這雙手將她抱進寢宮,低聲說:“我的小月亮,別怕,媽媽在。”
“我的孩子,”莉莉絲開口,聲音如蜜滴入酒,“你終于……真正地醒來了。”
白靈睫毛輕顫,眼眶忽然發熱。
她想逃開這觸碰,想后退、舉起鐮、宣告自己的清醒與獨立——可身體卻先于意志動了。
她向前一步,撲進那片帶著冷香的懷抱,臉頰貼上母親的胸口,聽見她平穩而緩慢的心跳,像古老的鐘擺,掌控著時間的節奏。
“媽媽……”她喃喃,聲音稚嫩得連自己都心驚。
那一瞬,她幾乎信了。
信這個女人真是愛她的,信那百年來的冷待只是權謀的偽裝,信她今日所受的一切苦痛,不過是成長必經的試煉。
可就在她閉眼的剎那,眉心一涼。
一道暗紫色的符印自莉莉絲指尖落下,烙入她皮膚,形如展翼蝙蝠,邊緣泛著血絲般的微光——蝠影印記,血族皇嗣專屬的權徽,象征著直系血脈與王權繼承的合法性。
緊接著,一道猩紅令符憑空浮現,纏繞于她手腕,化作一枚環形刺青,內刻古語:“血衛聽命,唯主是從”。
這是真正的權力交接。
白靈睜開眼,眼中淚光未散,心底卻已結冰。
“去吧,”莉莉絲輕撫她的發,唇角彎起,“讓所有人看看,我羅素家族的公主,是如何駕馭終焉之鐮的。”
白靈緩緩退開,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的血衛令符,又望向祭壇邊緣那面映不出靈魂的黑曜石鏡——鏡中倒影仍是十二歲的模樣,圓臉、短手、裙擺及膝,像個被精心打扮的玩偶。
可她不想當玩偶。
她要撕開這層皮。
“我想試試。”她忽然抬頭,聲音清亮,“祭血·逆形。”
莉莉絲眸光微閃,未阻,只輕輕頷首:“去吧,讓血脈告訴你,你究竟是誰。”
白靈轉身,握緊鐮柄,將刀尖插入地面。
她閉眼,深吸,然后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鐮脊之上。
剎那間,黑曜石爆發出幽紅光芒,血霧自地底升騰,如萬千細蛇纏繞她的四肢百骸。
像有千萬根針從骨髓里刺出,又像脊椎被一寸寸拉長、撕裂。
她跪倒在地,小手死死摳住地面,指甲崩裂,滲出暗紅血珠。
但她沒有叫出聲——她知道,只要一聲呻吟,這場儀式就將被判定為失敗,而她,將永遠只是“需要保護的小公主”。
“你以為,”寂夜的聲音在她意識深處響起,罕見地不再嘲諷,而是低沉如鐘,“封印只是束縛你的身體?它也在吞噬你的記憶——你早已試過三次‘逆形’,三次,都被她親手打斷。”
白靈瞳孔一震。
記憶如潮水倒灌——是了,她曾在十七歲、四十三歲、七十六歲……偷偷嘗試過。
每一次,都在即將突破的瞬間,被母親以“護法”之名強行中斷,理由是“血脈不穩,恐傷根本”。
原來,從那時起,她就被囚禁了。
“那這一次,”她咬牙,聲音嘶啞,“我不再是那個聽話的孩子了。”
血霧暴漲,她的身軀開始拔高。
骨骼噼啪作響,裙擺被撐裂,襪子崩斷,小皮鞋炸開成碎片。
她的肩膀變寬,腰線拉長,腿如春竹破土,一寸寸向上生長。
當血霧散去時,她已與莉莉絲比肩而立,甚至高出半寸。
她仰頭,大笑。
笑聲不再稚嫩,而是帶著金屬般的冷冽與穿透力,回蕩在整個高塔:“你看,媽媽——我也可以……做你的對手。”
莉莉絲靜靜望著她,眼神深不見底。
然后,她抬手,輕輕撫過白靈新生的發絲,動作溫柔得令人心碎。
“乖。”她輕笑,聲音如風鈴搖曳,“但你要記住——血族公主的美,在于永恒的純真。”
話音落下的瞬間,白靈體內某根無形的線,斷了。
劇痛從脊椎深處炸開,她踉蹌后退,雙腿發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臂變短,指尖縮回,裙擺重新垂落至膝上。
她拼命想要維持身形,可那股力量無可抗拒,仿佛天地法則本身在否定她的成長。
她跪在地上,呼吸急促,低頭看著自己小小的雙手——指甲圓潤,掌心柔軟,連繭子都退去了。
“‘永童之誓’。”莉莉絲俯身,在她耳邊低語,氣息如冰,“千年前,我向血月立誓:若得王權,必獻一子,永封童形,以祭神器之魂。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也是最完美的祭品。”
白靈渾身發冷。
原來,成年禮的鐘聲,不是覺醒的號角,而是封印完成的終章。
她抬起頭,想怒吼,想揮鐮,可喉嚨像被什么堵住,發不出聲。
只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被她死死忍住——她不能再哭,不能再軟弱,不能再讓這個人,用溫柔把她釘死在“孩子”的位置上。
她緩緩站起,拍了拍裙擺上的塵土,小手仍緊緊握著鐮柄。
“謝謝您,母親。”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讓我……看清了這王庭的真相。”
莉莉絲微笑,轉身離去,裙擺拂過地面,不留一絲痕跡。
殿內重歸寂靜。
“她走了。”寂夜低語,“但她的影子,還纏在你身上。”
白靈沒有回應。
她一步步走向那面黑曜石鏡,鏡中倒影依舊是那個稚嫩的小女孩,臉頰微鼓,眼神卻已不再天真。
她凝視著自己,良久,忽然笑了。
“玲玲。”她輕聲喚道。
陰影中,一道纖細的身影悄然浮現,披著灰袍,面容隱在兜帽之下,只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腕上纏著與白靈相同的血衛令符。
“公主。”玲玲跪下,聲音輕如耳語。
“幫我換衣服。”白靈說,目光仍鎖在鏡中,“我要出席晚宴。”
玲玲點頭,從暗格中取出一套赤金蝠紋禮服,裙擺綴滿黑曜石碎光,流蘇如血月凝霜,每一步都將折射出致命的華光。
白靈伸手觸碰那衣料,指尖微顫。
鏡中的小女孩,也在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