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頭場雪落得細碎，像撒了把鹽在閻良的塬上。徐哲踩著薄雪往果園走，膠鞋碾過積雪的“咯吱“聲里，混著遠處機場塔臺的廣播聲，“CA1234航班準備起飛“，尾音被風吹得飄了飄，落在光禿禿的蘋果樹枝上。

“等等我！“方樂裹著紅棉襖從后面追上來，頭巾把半張臉都埋住了，只露出雙笑彎的眼睛，手里拎著個竹籃，里面是剛蒸好的紅薯，“我媽說讓你帶兩個給叔嬸，蜜薯，甜得流油。“

徐哲接過籃子，手往她凍得通紅的耳朵上捂了捂：“咋不多穿點？“他的手套是方樂繡的，掌心縫著塊厚棉布，繡著對并蒂蓮，針腳密得不透風。

“剛給我爸送完藥，他老寒腿又犯了。“方樂往他懷里鉆了鉆，紅棉襖蹭著他的藍布褂子，“說讓咱摘幾個凍柿子回去，泡在涼水里拔拔澀，晚上就著玉米糝吃。“

果園里的柿子樹早落光了葉，光禿禿的枝椏上掛著個個橙紅的柿子，雪落在上面，像裹了層糖霜。徐哲搬來梯子靠在樹干上，方樂在下面扶著，仰頭喊：“摘那個最大的！看那樣子就甜！“

“知道了，小饞貓。“徐哲往上爬了兩步，伸手夠到那個拳頭大的柿子，蒂把一擰就摘了下來，“接著！“

柿子在空中劃了道紅弧線，方樂伸手接住，揣進懷里暖著：“等會兒給你留著，讓你嘗嘗我的拔澀手藝。“她往樹底下指了指，“你看，軍博寄來的證書，我媽給鑲在鏡框里了，掛在堂屋最顯眼的地方。“

徐哲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方樂家的堂屋窗玻璃上貼著個紅“囍“字，是霜降那天貼的，被風吹得有點卷邊，卻依舊紅得鮮亮。鏡框里的證書燙著金字，“捐贈證書“四個字在雪光里閃閃發亮——那架轟炸機模型被軍博收了，還特意發了證書，方樂爸每天都要擦一遍，比寶貝收音機還上心。

“摘夠了沒？“徐哲從梯子上下來，籃子里已經裝了小半籃柿子，“再摘就吃不完了，凍在窖里，開春都壞不了。“

“夠了夠了。“方樂把最后一個柿子放進籃子，往他手里塞了個紅薯，“趁熱吃，我媽在灶膛里焐了倆鐘頭，皮一剝就流蜜。“

紅薯皮一撕就開，金黃的瓤冒著白氣，甜香混著熱氣往鼻子里鉆。徐哲咬了一大口，燙得直哈氣，方樂在旁邊笑：“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她自己也拿起一個，小口小口地啃，紅棉襖的領口沾了點薯泥，像只偷吃東西的小松鼠。

兩人坐在雪地里吃紅薯，遠處傳來王建的大嗓門，喊著讓徐哲去他家喝酒，說他媳婦燉了羊肉。“去不去？“方樂抬頭問他，睫毛上沾著點雪粒。

“去，咋不去？“徐哲把紅薯皮扔進竹籃，“順便把軍博給的模型獎金分他一半，當初要不是他幫著找木料，我也做不完。“

“嗯，該分。“方樂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雪，“我媽說王建媳婦快生了，讓我給孩子縫兩雙虎頭鞋，說紅布辟邪。“她往塬下指了指，“你看，我哥開車回來了，說帶了西安的臘牛肉，晚上給咱做肉夾饃。“

一輛銀灰色的轎車正往村口開，雪地里軋出兩道清晰的轍。方樂哥去年從西安調回閻良的飛機制造廠，成了技術骨干，周末總帶著嫂子回來，后備箱里塞滿給爸媽的補品，還有給方樂的零食。

“走，回家了。“徐哲拎起籃子，方樂挽著他的胳膊，兩人踩著雪往塬下走。紅棉襖的影子和藍布褂的影子在雪地里依偎著，被太陽拉得老長，像兩條纏在一起的紅繩。

路過車間時，正趕上工人下班，老楊叼著煙袋鍋跟他們打招呼：“小兩口又去摘柿子？看這日子過得，比蜜薯還甜！“

“楊叔也來嘗嘗？“方樂從籃子里拿出個柿子遞過去，“剛摘的，甜得很。“

“不了不了，回家給你嬸子做飯去。“老楊笑著擺擺手，“對了，車間新來了批實習生，廠長說讓你帶帶，說你那手模型手藝，得傳下去。“

徐哲心里暖了暖：“哎，沒問題。“他想起剛回閻良時的窘迫，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褂子站在廠門口，連門崗大爺都要盤問半天。如今竟要帶徒弟了，日子就像這雪地里的腳印，一步一步，走得扎實。

方樂家的院子里飄著肉香，方樂媽正蹲在灶臺前烙饃，面團在她手里轉著圈，搟成圓圓的一片，貼在燒熱的鍋壁上，“滋啦“一聲就鼓起來，像個小氣球。“回來啦？“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你哥帶的臘牛肉，剛鹵上，等會兒給你倆夾熱饃吃。“

“嬸，聞著就香。“徐哲把柿子放進缸里，倒上涼水拔澀，“我媽讓我給您帶了點她腌的芥菜絲，說就著饃吃解膩。“

“你媽那手藝，比超市買的強多了。“方樂媽往他手里塞了塊剛烙好的饃，“趁熱吃，空口吃都香。“

方樂爸坐在堂屋的炕頭上，戴著老花鏡看報紙，旁邊的收音機里放著秦腔，“三滴血“的調子咿咿呀呀的。看見徐哲，往旁邊挪了挪：“坐，剛聽廣播說，咱閻良又要建新的生產線，以后能造大飛機了。“

“真的？“徐哲湊過去看報紙，頭版上印著架銀灰色的大飛機，翅膀寬得像能遮住半個天空，“那可太好了，以后咱也能造自己的大飛機了。“

“可不是嘛。“方樂爸放下報紙，眼睛里閃著光，“我年輕時就盼著這一天，現在總算盼到了。你那模型手藝也得跟上，以后給新飛機做模型，讓年輕人都看看，咱閻良人是咋一步步把飛機送上天的。“

徐哲重重地點點頭，心里像揣了團火。他想起自己刻模型時的樣子，一刀一刀，把木頭刻成想要的形狀，就像閻良人把夢想刻進這片塬上，一年又一年，終于讓銀燕在藍天上翱翔。

傍晚時分，王建帶著媳婦來了，手里拎著瓶稠酒，進門就喊：“哲娃，方樂，快嘗嘗我家那口子燉的羊肉，放了當歸，補得很！“

方樂媽把肉夾饃端上桌，臘牛肉切得薄薄的，夾在熱饃里，澆上點肉汁，香得人直咽口水。方樂哥打開帶來的紅酒，給每個人倒了點：“今天高興，咱喝一杯。“

酒杯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混著窗外的風雪聲和屋里的笑聲，把這個冬日的傍晚填得滿滿當當。徐哲看著方樂紅撲撲的臉，看著方樂爸滿足的笑，看著王建媳婦微微隆起的肚子，突然覺得，這就是最好的日子——有煙火氣，有盼頭，像窖里的凍柿子，拔去了澀，剩下的全是甜。

吃完晚飯，雪已經停了，月亮從云里鉆出來，把塬照得像塊白玉。徐哲和方樂坐在炕頭上，就著臺燈看老照片。照片上的方樂扎著羊角辮，站在飛機模型前，笑得露出豁牙；徐哲穿著校服，手里捧著航模比賽的獎狀，傻愣愣的。

“你看你那時候，多瘦。“方樂用手指戳了戳照片上的徐哲，“跟個豆芽菜似的。“

“你還說我，“徐哲笑著搶過照片，“你看這豁牙，笑得多傻。“

兩人笑作一團，方樂往他懷里靠了靠，紅棉襖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來，暖得人心頭發漲。“我媽說，等開春暖和了，就讓咱要個孩子。“她的聲音輕輕的，像落雪，“說讓孩子跟你學做模型，跟我學檢驗，以后也造飛機。“

徐哲把她摟得緊了些，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聞著淡淡的皂角香：“好啊，生兩個，一個像你，一個像我。“他往窗外看了看，月光下的荊山塬像條安靜的龍，“等孩子長大了，帶他們去爬塬，告訴他們，這是咱閻良的根，也是咱家的根。“

臺燈的光暈里，兩個影子依偎在一起，像幅暈染開的水墨畫。遠處的機場傳來飛機起飛的轟鳴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帶著閻良人的夢想，也帶著這對年輕人的期盼，飛向了深邃的藍天。

塬上的雪慢慢化了，滲進土里，滋養著沉睡的蘋果樹根。等到明年開春，枝頭又會冒出綠芽，開出粉白的花，到了秋天，沉甸甸的果子會把枝頭壓彎——就像這尋常的日子，一步一步，踏踏實實，把苦的澀的都熬成甜的，釀成歲月里最醇厚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