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詭異的停頓并非錯覺。
白蘇僵在原地,極地的寒風仿佛凝固成了實質,壓迫著他的每一次呼吸。
他緩緩、一寸寸地扭動脖頸,視線死死鎖在自己投射于雪地的影子上。
影子沒有動。
它仍舊保持著面向深淵裂隙的姿態,像一個被遺棄在時間里的黑色剪影,固執而沉默。
一秒,兩秒,三秒。
時間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漿。
就在第三秒結束的剎那,那個靜止的影子才終于像接收到延遲指令的機器般,緩緩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滯澀感,轉過頭來,黑洞洞的頭部輪廓“望”向了白蘇。
白蘇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屏住呼吸,試探性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一秒,兩秒……影子毫無反應。
第三秒,影子的手臂猛然抬起,動作幅度比他更大,更夸張。
但真正讓白蘇通體冰寒的,是影子的臉部輪廓——那片純粹的黑暗上,一道彎曲的裂口無聲地咧開,向上揚起,形成一個比他本人任何一個表情都更早、更詭異的微笑。
恐懼如同一股冰冷的電流,從他的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
他猛地向后退去,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的悲鳴。
心跳失控如擂鼓,撞擊著他的耳膜,而在那劇烈的搏動聲隙間,一個微弱卻清晰的低語鉆入他的腦海,分不清是來自風中,還是源于他靈魂的深處:
“你不是贏了……是它開始消化你。”
“白蘇!”
一聲嘶啞的呼喊打斷了他瀕臨崩潰的思緒。
林夏踉蹌著沖了過來,她裸露的左臂上,那種詭異的冰晶已經越過肩膀,猙獰地蔓延到了鎖骨的位置,閃爍著不祥的幽藍光澤。
她不顧一切地伸出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了白蘇的手腕。
就在她觸碰到白蘇的瞬間,她掌心緊握的那枚狼骨殘片陡然變得滾燙,仿佛被投入了熔爐。
與此同時,白蘇手掌上那道螺旋形的疤痕也應激般地搏動起來,灼熱感穿透皮肉,與狼骨的熱量產生了劇烈的共鳴。
剎那間,林夏眼前的一切都扭曲了。
凜冽的寒風與冰原消失不見,取而代
而在祭壇的正中心,一個與他面容完全相同、身披古老祭祀袍的男人虛影正緩緩浮現,雙眼空洞,嘴角帶著一絲悲憫又殘忍的微笑。
幻象一閃即逝。
林夏猛地回過神,劇烈地喘息著,她抓著白蘇的手腕,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聲音因恐懼而尖利:“你不能下去!絕對不能再靠近那條裂縫……那下面不是你以為的過去,那是‘被吃掉的時間’!”
白蘇卻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警告,他的瞳孔渙散,怔怔地搖著頭,嘴里喃喃自語:“可是……我開始記起一些事情了。”他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迷茫與恐懼,“我從沒見過的母親……她的臉很模糊,但她在叫我的名字。她叫我……‘默’。”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驚雷,在他混亂的意識中炸響。
它不屬于“白蘇”,卻又感覺比“白蘇”這個身份更加根本,更加……真實。
數公里外的臨時指揮部里,蘇芮的臉色比窗外的冰原還要蒼白。
她面前的屏幕上,代表白蘇腦波活動的曲線圖正呈現出一種前所未見的詭異形態——一道道數據流正以違反生理學常識的方式,從本已徹底休眠的深層記憶區倒灌而出。
那些是記憶的碎片,是屬于白蘇,又不完全屬于他的過去:一座模糊的童年老屋,一個男人——應該是他的父親——在他耳邊用低沉的聲音講述著星辰的故事,還有一場從未被任何氣象站記錄過的、瑰麗而妖異的極光祭典。
更可怕的是,這些記憶片段的邏輯與時序完全是錯亂的,像是有人將一盤錄像帶胡亂剪輯后,再按下倒放鍵。
蘇芮猛然間明白了什么,她扶著控制臺的手指冰涼。
北極的那個“意識”根本沒有被所謂的儀式封印,它失敗了,或者說,它從一開始就不是要被封印。
它在利用白蘇記憶中最薄弱的斷層,進行反向侵蝕!
它正在將一個“本不該存在”的、名為“默”的古老過去,強行塞進白蘇的意識里,將他本人存在的根基一點點替換掉。
她霍然轉身,對一旁的趙巖低聲發出了最嚴重的警告:“必須立刻阻止他!他正在變成一個活生生的……時間的漏洞。”
然而,已經太遲了。
冰原上,白蘇掙開了林夏的手。
他做出了決定。
無論下面是深淵還是地獄,無論“默”是誰,他都必須回去,去直面那個正在吞噬他的根源。
他從懷中取出最后半塊羅盤的殘核,那上面殘存的能量是他最后的機會。
他將冰冷的殘核緊緊貼在自己的太陽穴上,發動了最后一次殘影回溯。
視野中的一切瞬間倒流。
風雪回卷,灰燼重聚,他看見了三秒前的自己,看見自己因為影子的異動而心神大亂,看見自己腳下一步就將踏空,墜入深淵。
就是現在!
白蘇屏住呼吸,在回溯結束的剎那,強行扭轉身體,調整了落腳點。
他精準地避開了那個致命的空隙,朝著裂隙另一側一塊看起來堅實的冰面邁去。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上的瞬間,他腳下那整片自以為安全的冰層,毫無預兆地、如同被巨獸從下方擊碎般,驟然塌陷!
失重感瞬間攫住了他。
下墜中,他本能地伸出手胡亂抓握,指尖卻意外觸到了一絲冰冷而堅韌的東西,像是一根蛛絲,又像是一根琴弦。
觸碰的瞬間,天旋地轉。
他發現自己并非在墜落,而是穩穩地站在了那座幻象中的環形祭壇中央。
漫天暴風雪中,他低頭看見那枚完整的羅盤正深深刺入自己胸膛,鮮血染紅了古老的刻度。
祭壇之下,無數被冰封的尸骸密密麻麻地站立著,它們齊刷刷地抬起頭,發出整齊劃一、在風雪中卻清晰可聞的低語:
“第十三具,合祭。”
幻覺轟然破碎。
他猛然驚醒,發現自己仍在急速下墜,四周是無盡的黑暗冰淵。
掌心的螺旋疤痕在此刻如烙鐵般灼燒,仿佛要將他的骨頭都融化。
“白蘇——!”
林夏凄厲的喊聲被裂隙的風聲撕碎。
她撲到塌陷的邊緣,向下望去,只能看見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
在黑暗的最深處,隱約有幽藍色的微光在閃爍,勾勒出一個巨大環形結構的輪廓,它就深埋在這萬古冰層之下。
她沒有絲毫猶豫,作勢就要跟著跳下去。
一只強有力的手臂死死拉住了她。
是趕來的趙巖。
“冷靜點!下面的探測器讀數顯示沒有氧氣!他可能已經……”
趙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就在此時,一道沉悶的震動從裂隙深處傳來。
那不是冰層崩裂的聲音,而是一種低沉、規律的脈動,仿佛一顆巨大的心臟在深淵中蘇醒。
那脈動的頻率順著冰壁傳遞上來,與儀器上白蘇生命體征信號消失前最后一秒的心跳記錄,完全同步。
林夏和趙巖都僵住了。
雪地上,那個屬于白蘇的影子,那個本該隨他一同墜落的影子,此刻正用一種極其緩慢而詭異的姿態,從深淵的裂口邊緣,一點點地“爬”了上來。
它的動作,比白蘇的墜落,恰好慢了三秒。
它爬出裂口,在風雪中跪在了那崩塌的邊緣,然后,緩緩地抬起頭,面向驚駭欲絕的兩人,無聲地、滿足地,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