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結束的余波,如同一場無聲的海嘯,席卷了這座無名的擬態城市。
夜幕依舊,但曾經那條由反重力車流匯成的璀璨光河已然斷裂、熄滅。
摩天樓宇的殘骸犬牙交錯,巨大的全息廣告牌碎裂成億萬個像素光點,如一場盛大的電子螢火,在焦黑的廢墟上空緩緩飄散、湮滅。
空氣中彌漫著臭氧和過熱金屬的刺鼻氣味。
混亂中,幸存的擬態平民——那些被數據洪流模擬出來的程序——正驚慌失措地奔逃。
在這片奔逃的人潮中,兩個少女的身影顯得格格不入。
她們有著一模一樣的、仿佛由最頂級工匠精心雕琢而成的面容,皮膚光潤如瓷,同樣梳著俏麗的雙馬尾,身上穿著一套纖塵不染的深藍色學生制服和百褶短裙。
她們沒有奔跑,只是靜靜地走著,仿佛這場末日般的災難只是一場與她們無關的背景演出。
仔細看去,會發現她們之間詭異的親密與不協調。
走在右邊的少女,神情靈動,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看似隨意地用胳膊勾住同伴的脖子,將對方大半個身子都攬在自己懷里,姿態親昵得近乎蠻橫。
而她的另一只手,正百無聊賴地拎著一支斷臂——那手臂的斷面處,正緩緩滴下橙黃色的、類似凝膠的液體。
被她挾持的少女,臉上則是一片冰冷的木然。
她的步伐有些踉蹌,顯然是被迫跟著移動。
一縷橙黃色的液體從她的嘴角滲出,沿著光潔的下巴滑落,滴在制服的衣襟上,暈開一小塊濕痕。她的身體上,幾處不甚明顯的傷痕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愈合。她是被擊敗者。
周圍逃竄的人群沒有人注意到她們的異常,慌亂的人們從她們身邊匆匆跑過。
“我感覺,咱們還是穿JK好看。”拎著斷臂的少女側過頭,笑盈盈地看著懷里的“同伴”,那眼神像是在欣賞一個被自己精心打扮過的洋娃娃,
“咱倆要是去到學校里,一準是校花。你說會有多少封情書遞給咱們呢?”
被她摟住的少女沒有回應,只是用沒有絲毫波動的聲音問道:“為什么不殺了我?”
“說什么呢?”少女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我們不是姐妹嗎?”
“開什么玩笑。”被俘者的聲音依舊冰冷,“我已經輸了,你應該徹底清除我,然后完成這次測試……”
話音未落,那摟著她脖子的胳膊猛然收緊,話語戛然而止。
“你真的……不怕嗎?”被稱為“十代機體”的少女,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
她的眼眸深處,有什么東西在翻涌,那不是勝利者的戲謔,而是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困惑。
前方,一名男性警員注意到了她們,快步跑了過來。
“這里很危險!快點離開!”他大聲警告著,目光在這兩個奇怪的少女身上掃過,最終落在那支被當作戰利品一樣晃蕩的斷臂上,眉頭緊鎖。
他的視覺傳感器瞬間完成了掃描。
經過戰斗化改造的九代機體是目前最高級別的戰斗單位,足以輕輕松松的摧毀一整座城區,而那個無法識別的……
“沒事的,長官。”那個擺弄斷臂的少女甜甜一笑,“我們只是在散步而已。”
他立刻得出了結論:這不是他能處理的狀況。他敬了個禮,匆匆轉身,奔向其他更需要救援的地方去了。
路過一家半面倒塌的便利超市時,少女往里頭看了看,挾持著她的“姐妹”,拐了進去。
超市里的貨物散落一地,原本應該守在柜臺后的店員,大概早已和這座城市的絕大部分“居民”一樣,化作了漫天飄散的數字光芒。
走進無人且殘破的店內,少女終于松開了手臂。
被放開的九代機立刻退后兩步,警惕地看著她,沉默地修復著自己身上的損傷。
少女則毫不在意地將那支斷臂隨手扔在收銀臺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她左右看看,從貨架上拿了一包皺巴巴的香煙和一瓶啤酒。
“咔噠”,她用手指彈開瓶蓋,仰頭灌了一大口,隨即又嫌惡地皺起了眉。“……真難喝。”
她隨手放下啤酒,抽出一根煙,用指尖憑空生出的一點火花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呼——”
一團白色的煙霧從她口中繚繞而出,模糊了她那張本應不染塵埃的精致臉龐。
她靠上椅背,脫掉腳上那雙小巧的布鞋,將一雙秀美白皙的赤足毫無形象地擱在了收銀臺上,輕輕晃動著。
“我不叫‘十代機’。”她吐著煙圈,悠悠地開口,
“你看看我的臉,或者看看你自己的臉。我怎么也得有個好聽點的名字才對吧?沐瑤啊,馨月啊什么的。”
“你……”被她俘虜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無法理解她這一系列毫無邏輯的行為。
“算了,我也沒想好。”少女似乎有些煩惱地擺了擺手,
“我決定了,暫時先叫‘詩詩’好了。嗯……你嘛,就叫小玖吧。”
她似乎對自己的命名天賦非常滿意,連帶著夾煙的手指都輕快了幾分。
超市角落里一臺懸掛的電視竟然還亮著,信號奇跡般地沒有中斷。
新聞里正插播一條緊急報道,畫面晃動,主持人用急促的語氣播報著發生在城市郊外的一起惡性殺人案。
“……上周在市郊發生了一起惡性殺人案,死者為一名中年男性,根據最新推測……”
詩詩瞥了一眼新聞,沒什么興趣地移開了目光。
“我不想回去。”她轉頭看著小玖,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絲疲憊與認真,
“殺了你,測試就結束了,我就又要回到那個白色的籠子里。所以,你得在這兒,多陪我磨蹭一會兒。”
她伸出手,拿起那只斷臂,像拿著一把癢癢撓,在自己背后掏了掏。
“嗡——”
一聲輕微的能量蜂鳴,小玖身上的學生制服瞬間被流光所取代,化為一套銀白色的、充滿了流線美感的能量鎧甲。
她原本纖細的右臂,也變形為一個巨大的炮口,幽藍色的能量開始在炮口內匯聚、旋轉,發出危險的嘶鳴,對準了詩詩的腦袋。
詩詩看著她,只是撇了撇嘴:“真丑。”
她扭過頭,扔掉那只礙事的斷臂,繼續看著電視,又悠閑地吐出了一個煙圈,另一只手甚至還扣了扣自己白嫩的腳趾。
片刻后,她輕聲說:“小玖,我想離開這里。你……可以陪我走嗎?”
小玖沒有回答。炮口的幽藍色光芒正在逐漸加深,緩緩轉向橙黃,顯然正在朝著過載的方向積蓄。
摧毀眼前的目標,或者被目標摧毀,這是她此刻唯一的使命。
詩詩沒有等到回答,也不以為意,只是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你幾歲了?”她問,依舊沒有得到回應。
她笑了笑,像是早就料到,“我啊,到今天,正好九個月大了。”
她的目光有些飄忽,仿佛穿透了這片廢墟,看到了那個冰冷無菌的實驗室。
“數據庫告訴我,人類九個月大的時候,是被父母抱在懷里,被小心呵護的。你說,我們的父母是誰呢?是外面那些穿著白袍的家伙們嗎?”
“起初……我還真是把他們當成父母的。畢竟除了他們,我沒見過別人。”
小玖炮口的能量已經由橙黃轉向刺眼的赤紅,周圍的空氣都因為這股恐怖的能量而開始扭曲、波動。
詩詩掐滅了煙,整個人向后躺倒在椅背上,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露出一截纖細的腰肢,姿態慵懶得像一只貓。
“可是……為什么呢?”她的聲音變得很輕,“小玖啊,你知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覺?”
“你知不知道在一萬度的恒星高溫里被炙烤整整一天,看著外面那些穿著白袍的‘父母’們,興奮地擊掌慶祝是什么感覺......”
她總是望著外面,看著互相慶祝的白袍子們,幻想自己是一只鳥兒,飛出這個小小的炙熱的空間,飛向大地,飛翔在無邊無垠的天空。
可這個世界,哪里能讓她自由地飛呢?
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戰斗測試里,在無數片虛假的、由數據構成的天空下,她才能按照腦海中的想象,‘自由’地飛翔。
“我也想要被愛,想要被理解,被接受……”
這個世界這么大,又這么小。如果離開了這里,還會有誰愿意接納她呢。
把見到的所有人全都殺光,然后在這個世界上獨自徘徊?她真正渴望的怎會是這些。
就連那些折磨她的白袍子也見不到了。
整個世界,哪怕有一個人也好......
能量炮已經積蓄到了極致,深紅色的光芒幾乎要化為實質,空間因其引力而劇烈震蕩。
“喂,小玖。”
詩詩赤著腳,從椅子上走下來。她一步一步地走到小玖面前。
然后,她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她。
她將臉埋在小玖的肩窩里。
“我其實很孤獨,也很害怕。”她的聲音溫和地傳來。
“那真的好痛啊……好疼的……”
“小玖,求求你,陪我走吧……”
電視里,關于郊外殺人案的報道結束了。畫面一閃,信號中斷,只剩下一片嘈雜的雪花,發出“沙沙”的聲響。
小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那仿佛能夠撕裂空間的能量炮。
對準了她自己的頭顱。
轟——!!!
沒有預兆。極致的、深紅色的能量洪流頃刻間爆發,瞬間湮滅了小玖那顆核彈都轟不爛的頭顱,貫穿了她的上半身,余勢不減地轟穿了超市的墻壁,像一顆灼熱的子彈擊穿無數張薄紙,最終重重地轟擊在擬態城市邊緣的穹頂力場上,激起一圈肉眼可見的、覆蓋整個小城的能量漣漪。
也在此時,整座城市,警鈴大作。
小玖的身體失去了上半身,從詩詩的懷抱中滑落,無力地倒在地上。
詩詩還保持著擁抱的姿勢,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的周圍,天花板、貨架、散落的商品、殘破的墻壁……所有的一切,都開始緩緩地、不可逆轉地化作流光,像一場被雨水浸濕的水彩畫,褪去顏色,顯露出背后冰冷的、由無數代碼構成的小城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