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第三天后收了尾。

保定城青灰色的城墻在晨霧里顯出輪廓時，李牧正站在糧隊最前端，看著守城兵丁掀開油布查驗糧車。

潮濕的麥香混著泥土腥氣鉆進鼻腔，他摸了摸腰間被雨水浸得發潮的銅尺——那是他用現代工程學知識改良的量距工具，此刻正貼著他的皮肉，像塊燒紅的炭。

“李大人！“沈憶君的聲音從后方傳來。

她騎在馬上，銀槍斜挎在肩，發梢還沾著夜露，“我已著人快馬送書去川湖總督府。“說著拋來半卷未干的信箋，墨跡在紙頁上洇出深淺不一的痕，“阿姑最信戰報實跡，我附了二十頁臨陣調度實錄，連您讓民夫用草繩結網絆馬腿的法子都畫了圖。“

李牧展開信箋，見邊角還沾著草屑，想來是她連夜在篝火旁寫的。

末頁的批注力透紙背：“其謀若神，非文吏可比“。

他指尖頓了頓——這八個字，比任何官印都重。

“王公公到！“城門處突然傳來吆喝。

穿玄色飛魚服的宦官掀簾下馬，帽珠在晨霧里閃著冷光。

王承恩的目光掃過糧隊，最后落在李牧臉上：“李大人好手段，昨夜某查了俘虜口供，又去戰場量了馬蹄印——百民夫破千騎，當真是...妙啊。“他指節叩了叩腰間的象牙朝笏，“某這就修密折，就說沈氏女將親承其令，白桿兵愿效驅馳，此非虛名可得。“

沈憶君翻身下馬，銀槍往地上一杵：“王公公若嫌不夠，某帶您去看被草繩勒斷腿的戰馬，傷口還沾著麻繩纖維呢。“

王承恩笑出了聲，眼角的皺紋堆成菊瓣：“某信。“他轉身時，袖中露出半卷明黃的紙角，在晨霧里晃了晃，又被迅速掩住。

三日后的晌午，日頭剛爬上旗桿頂。

李牧正在校場教民夫扎新式拒馬樁，就聽遠處傳來嗩吶聲。

王承恩捧著明黃圣旨跨進營門，蟒紋補子被曬得發亮：“李牧接旨！“

他跪下去時，膝蓋壓在新翻的土塊上，能聽見泥土細碎的碎裂聲。

“朕聞卿協防有功，智勇兼備——“王承恩的聲音揚起來，“加授參將銜，領通州海防總兵如故，兼督北直隸協防軍務。

賜飛魚袍一襲、尚方劍一柄，準便宜斬校尉以下違令者。“

陽光突然刺進眼眶。

李牧盯著地上晃動的樹影，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飛魚袍的金線掃過手背時，他想起三天前跪在泥里給敵尸蓋外袍的自己——那時他以為，能活過這個冬天就是萬幸。

“好個'智勇兼備'。“沈憶君站在隊列前端，指尖掐進掌心。

她看著宦官將尚方劍遞到李牧手里，劍鞘上的云紋在陽光下泛著冷光，突然想起阿姑說過的話：“天子的信任，比千軍萬馬都重。“可此刻她望著李牧挺直的脊背，竟覺得那柄劍不是賞賜，倒像是塊燒紅的鐵——握得越緊，烙得越深。

“末將謝主隆恩。“李牧起身時，飛魚袍的下擺掃過沈憶君的銀槍。

他轉身看向校場，那里站著渾身泥點的民夫，站著纏著繃帶上前的白桿兵傷兵，“此戰非某一人之功。“他提高聲音，“繳獲戰馬一百二十匹、銀三千兩，全分予白桿兵撫恤傷亡！

陳鐵柱，帶民夫來領'協防功一級'——可換免役三年！“

校場炸響歡呼。

有白桿兵老兵抹著眼淚去接馬韁，有民夫攥著功牌跪在地上，額頭砸得塵土飛濺。

沈憶君望著這場景，喉頭發緊：“若大明將官皆如此，何至于此？“

“所以我們要改。“李牧轉頭看她，眼尾還沾著曬出來的薄汗，“改軍制，改賞罰，改這吃人的規矩。“

日頭偏西時，王承恩捧著空圣旨盒來尋李牧。

他往四周掃了眼，壓低聲音：“李大人，某今日在保定府聽了些風聲——晉商劉家已知您查其通敵，正...“他頓了頓，指節敲了敲腰間的玉牌，“您且記著，防人之心不可無。“

李牧的手在飛魚袍上慢慢收緊。

他望著遠處正在馴馬的白桿兵，聽著他們的笑罵聲飄過來，突然想起昨夜在戰報里看到的數字：劉家商隊今年往遼東運了十二車鹽，車轍印深得出奇。

“謝公公提醒。“他笑著拱了拱手，袖中銅尺硌得手腕生疼，“某心里有數。“

王承恩走后，沈憶君抱著酒壇晃過來。

她拔開泥封，酒氣混著暮色漫開：“想什么呢？“

“想明天。“李牧接過酒壇，仰頭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進胃里，他望著漸暗的天色，輕聲道，“想一個不用跪著接旨的明天。“

晚風掀起他的飛魚袍角，露出腰間尚方劍的鞘穗。

那抹明黃在風里晃啊晃，像極了某種未完成的誓約。

暮色漫進帳中時，王承恩的指甲幾乎要掐進繡著蟒紋的袖口。

他望著帳外巡夜的火把連成流動的星河，又回頭瞥了眼正用銅尺丈量沙盤的李牧——那銅尺邊緣刻著細密的刻度，在殘陽里泛著冷光，像把淬了墨的刀。

“李大人。“他喉結動了動，聲音壓得比帳外的風聲還低，“某在保定府茶肆聽了些腌臜話。

晉商劉家的二公子昨兒夜里進了周延儒舊宅，懷里揣著封血書。“

李牧的手頓在沙盤上。

他指尖正壓著薊鎮的標記，指腹下的陶土被碾出細碎的裂痕。“劉家？“他重復這兩個字時，尾音像淬了冰，“上月我查他們運往遼東的鹽車，車轍印深過尋常三倍——鹽能有多重？“他突然抬頭，目光如刀劃破暮色，“他們是拿鹽袋當幌子，底下塞的是精鐵。“

王承恩倒抽一口冷氣，袖中藏的密報險些掉出來。

那是他讓人連夜抄的：劉家在張家口的貨棧，這個月往關外發了十二車“私鹽“，每車都有建州細作押鏢。“他們要在朝上參你'挾私構陷'。“他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背，“周延儒雖倒了，可他門生故吏還攥著六科給事中的筆桿子。“

李牧突然笑了。

他抓起案上的茶盞，青瓷在指節間轉得飛快：“公公且看——“他指腹敲了敲沙盤上的天津衛，“下月十五，天津港要有艘'大船'出港。“茶盞“咔“地落在遼東鐵礦的位置，“若這船裝的是紅夷火炮，那才叫通夷；若裝的是遼東鐵礦......“他抬眼時，眸子里跳動著王承恩從未見過的光，“那叫以戰養戰。“

王承恩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想起前日在保定城看到的密探回報：李牧派去遼東的“商隊“，最近總在撫順關外的山林里轉悠，說是采參，可有人看見他們用繩子量山高，拿小錘子敲石頭。“你......“他聲音發顫，“探得礦脈了？“

李牧沒答。

他起身走到帳口，晚風掀起飛魚袍的金線，在暮色里劃出一道亮痕。

遠處傳來馬廄里戰馬的嘶鳴，混著鐵匠鋪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那是民夫在修造他改良的三棱箭頭。“公公回奏陛下時，不妨提提這船。“他側過臉，嘴角揚起極淡的弧度，“至于劉家......“他捏了捏腰間的銅尺，“等船靠港那日，他們的狀紙，怕是要比船沉得還快。“

王承恩走后，帳外的更鼓敲過三更。

沈憶君掀簾進來時，發梢還沾著露水，銀槍槍頭在地上拖出半道水痕：“陳鐵柱說你要攤地圖？“她頓了頓，掃見案上那卷用黃綾裹著的《北直—遼東聯動圖》，眉峰挑了挑，“好大一樁買賣。“

李牧沒接話。

他解開黃綾，地圖在燭火下緩緩展開：天津衛的船塢被紅筆圈著，旁邊注著“戰列艦龍骨“；薊鎮的山巒間畫著彎彎曲曲的箭頭，寫著“白桿兵山地設伏“；最醒目的是遼東半島，用朱砂標了三個紅點——撫順鐵礦、鞍山鐵礦、本溪鐵礦。

“這是......“沈憶君俯身湊近，指尖劃過鞍山鐵礦的標記，“你派去的人？“

“不全是。“李牧的指尖點在本溪鐵礦上，“后世的地質資料......“他突然頓住，改口道，“是從前讀的雜書里記的。“他抬頭時，見沈憶君正盯著自己，目光里沒了往日的懷疑，倒像在看一團燒得正旺的火。

陳鐵柱搓著粗糲的手掌湊過來，指甲縫里還沾著白天馴馬時的草屑：“大人是要讓天津水師打東邊，咱們白桿兵在西邊扯后腿？“他指著圖上交叉的箭頭，“這法子好！

上次用草繩絆馬腿，這次再用拒馬樁卡山口，建奴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

“不止如此。“李牧抽出一支狼毫，在通州軍營的位置畫了個圈，“我要派技術學員跟著你們，把每次實戰的裝彈時間、火銃射程、拒馬樁間距都記下來。“他望著帳外此起彼伏的口令聲——“火藥定量！

裝填有序！“——聲音突然放輕，“等這些數據攢夠了，就能出一本《火器操典》。

到那時......“他的目光掃過沈憶君腰間的銀槍，又掃過陳鐵柱磨得發亮的佩刀，“大明的兵，就不是靠經驗打仗了。“

沈憶君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因為常年握槍而布滿繭子，按得他腕骨生疼：“你不是在打仗。“她的聲音發啞，“你是在......“她望著圖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突然笑了，“你是在造一支新軍。“

更深露重時，李牧獨坐帳中。

案頭的燭火被風吹得搖晃，將他的影子投在帳布上，像面獵獵作響的旗。

他從懷中摸出沈憶君送的白桿令箭，槍紋在指尖游走——那是用白蠟木刻的，帶著木頭特有的溫暖。

帳外，新兵的口令聲還在飄進來：“三段輪射！

長矛護陣！“他突然想起剛穿越時，跪在通州城外的泥里，看著后金軍的馬蹄卷起煙塵。

那時他以為，能活過這個冬天就是萬幸。

“大人。“帳外傳來親兵的低語，“天津軍器坊的急報。“

他展開信箋，火漆印還帶著余溫：“第一艘戰列艦龍骨合攏，熔爐徹夜不熄。“他望著帳門縫隙外的星空，忽然覺得肩頭輕了些——不是因為官服上的金線變了，而是因為那些跟著他扎拒馬樁、學三段擊的民夫，那些把戰馬分發給傷兵的白桿兵，此刻都成了他背后的光。

渤海灣的風穿過帳簾，卷起案上的《聯動圖》。

本溪鐵礦的朱砂標記在風里忽明忽暗，像顆跳動的心臟。

而千里外的天津港，軍器坊的熔爐正將鐵水澆進龍骨模子。

火星子濺上夜空，像極了后世他在課本里見過的——大航海時代，第一艘船揚起的帆。

王承恩歸京前夜，李牧站在帳外望著滿天星斗。

他摸了摸腰間的尚方劍，又看了眼案頭未動的酒壇——那是沈憶君特意從川蜀帶來的女兒紅。“明日。“他對著風輕聲說，“該給公公餞行。“

帳外的親兵正在搬酒壇，瓷瓶相撞的脆響里，藏著他沒說出口的話：這壇酒，要敬的不只是王承恩，更是所有要和他一起，劈開舊時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