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蕭徹進入了漫長而痛苦的恢復期。
新生的經脈脆弱得像初生的琉璃,每一次真氣的微弱流轉都帶來針扎般的刺痛,且速度緩慢得令人發指。身體依舊虛弱,但至少,他已經能夠勉強自己坐起身,能顫巍巍地端起藥碗,能扶著墻壁艱難地走上幾步。
每一次微小的進步,都耗費了他巨大的毅力和汗水。
蘇蘅沒有離開,就在這望鄉驛村暫住下來。他似乎對蕭徹這個前所未有的“病例”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每日為他針灸、藥浴,用那種奇特的“魔手”真氣為他疏導溫養經脈,同時也研究著他體內那多種能量融合后的奇特狀態。
“陰陽失衡,五行錯亂,卻又詭異地達成了一種新的、脆弱的平衡…嘖嘖,古籍中都從未記載過如此怪異的體質。”蘇蘅時常一邊捻著銀針,一邊嘖嘖稱奇,“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你這身傷,若是能徹底熬過去,未來成就,恐怕不可限量…當然,更大的可能是某次行功出錯,直接‘砰’!”他做了個爆炸的手勢。
蕭徹只是沉默地聽著。經歷了太多,他的心性早已磨礪得沉靜如水。未來如何,他并不多想,只是珍惜著這來之不易的恢復機會,如饑似渴地吸收著蘇蘅在治療間隙偶爾提及的、關于真氣運行、經脈淬煉、甚至一些古老藥草和能量感應的知識。
這些知識,與他過去所學的紫陽神功、以及后來被迫接觸的種種邪功都截然不同,更加古老、更加本質,仿佛直指天地能量運行的核心。蘇蘅此人,絕非普通游方郎中那么簡單。
小石頭和劉叔成了村子實際上的守護者。他們組織起村中僅剩的幾十個老弱婦孺,加固籬笆,挖掘陷阱,輪流守夜。劉叔雖然腿腳不便,但經驗老到,指揮若定。小石頭則成長飛快,身手越發矯健,眉宇間多了堅毅和果敢。
這個世界,依舊在持續崩壞。
偶爾有逃難的流民經過村子,帶來外界支離破碎、令人心悸的消息。
洛都徹底成了廢墟,各路藩王、軍閥混戰不休,為了那空懸的帝位和殘存的地盤打得頭破血流,無人顧及西方愈演愈烈的魔災。
河西走廊乃至整個西北,幾乎已成了人間地獄。金帳王庭在最初的狂歡后,也陷入了巨大的麻煩。魔物從祁連山脈深處源源不斷地涌出,它們不分胡漢,吞噬一切生靈,甚至開始污染土地和水源。許多占據城鎮的金帳軍隊一夜之間被魔潮淹沒,幸存者也開始瘋狂向東逃竄。
曾經繁華的絲路重鎮,如今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只有一些極其偏遠、貧瘠或者易守難攻的小村落,像望鄉驛這樣,還在絕望中苦苦掙扎。
“聽說…敦煌城…徹底沒了…”一個從西邊逃來的老漢,在村口接過趙婆婆遞過的雜糧餅時,老淚縱橫,“先是金帳人屠城…后來地龍翻身…再后來…那些黑乎乎的怪物就從地縫里爬出來…吃人…吃光了一切…完了…都完了…”
敦煌…徹底沒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蕭徹正扶著墻在院子里緩慢行走,身形猛地一晃,臉色蒼白如紙。
那座他曾經奮戰過、憎恨過、也試圖拯救過的雄城,最終還是化為了歷史的塵埃。葉孤鴻…他最終也沒能守住它…
而葉清璃…那個化身魔胎、卻又在最后關頭救了他的女子…她又在何處?是沉淪于魔性,毀滅一切?還是…
他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傳來陣陣鈍痛。
夜晚,他獨自一人坐在村后的土坡上,望著西方漆黑一片、仿佛隱藏著無數噩夢的天際。懷里,那柄斷劍冰冷依舊。
復仇之后,道路依舊漫長,且更加迷茫。
個人恩怨已了,但家國猶在涂炭,蒼生仍在倒懸。這一切,某種程度上,也是他親手揭開那黑暗帷幕所導致的后果。
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如同無形的枷鎖,套上了他剛剛恢復一絲力量的肩膀。
他不能永遠躲在這個小村子里。
就在他沉思之際,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是蘇蘅。他拿著煙槍,走到蕭徹身邊坐下,沉默地抽著煙,望著同樣的方向。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有些縹緲:“看到這荒煙衰草,烽火孤村…是不是覺得,自己當初所做的一切,錯了?”
蕭徹身體微微一震,沒有回答。
蘇蘅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顧自說道:“王朝更迭,日月輪回,本是天道。這大胤朝,早就從根子里爛透了。皇帝倒行逆施,竊取龍脈,煉制血池,妄圖以萬民生機成就一己魔道,其罪罄竹難書。即便沒有你,這座火山也遲早會爆發,屆時,死的恐怕就不止西北一隅,而是整個天下蒼生。”
“你那一刀,不過是提前捅破了膿瘡,雖然劇痛,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現在還有像這個村子一樣的地方,能在夾縫中掙扎求生。若真等到皇帝功成,化身魔尊,那才是真正的…萬物寂滅,永墜無間。”
他轉過頭,看著蕭徹:“所以,不必自責。你斬的是禍根,而非希望。真正的希望,往往誕生于最深的絕望之后,就如同你這身傷勢,破而后立。”
蕭徹緩緩抬起頭,望向蘇蘅:“先生…究竟是誰?”如此見識,如此醫術,絕非常人。
蘇蘅笑了笑,煙霧模糊了他的面容:“一個不愿同流合污、躲了很久的…老家伙罷了。曾經也有個名號,叫做…‘鬼醫’。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鬼醫蘇蘅!蕭徹心中巨震!他曾聽父親隱約提起過這個名字,據說此人是數十年前江湖上醫術通神、亦正亦邪的人物,能活死人肉白骨,也能殺人于無形,后來不知因何事觸怒皇室,銷聲匿跡…原來竟隱居于此?
蘇蘅擺擺手,示意他不必深究:“老夫救你,一是醫者本分,見不得奇癥。二來…也是覺得,你這小子,或許能在這崩壞的世道里,走出點不一樣的路來。畢竟,你這身亂七八糟的力量,倒是很符合現在這亂七八糟的世道。”
他磕了磕煙灰,站起身:“好好養傷吧。等你能自己走出這片戈壁的時候,或許,就能看到…新的東西了。”
說完,他佝僂著背影,緩緩走下土坡,融入村莊的黑暗中。
蕭徹獨自坐在山坡上,良久未動。
蘇蘅的話,如同撥開了他心中一層厚重的迷霧。
是啊,舊的時代已然埋葬,無論對錯。重要的是,如何在這片廢墟之上,尋找新的希望。
他緩緩握緊了拳,感受著經脈中那微弱卻堅韌流淌的力量。
這力量不再純粹,混雜著光明與黑暗,如同這個崩壞的世界。
但,這就是他現在的路。
他需要變得更強,才能走出去,才能看清,才能…做些什么。
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為了…這些還掙扎活著的人。
西方天際,一顆流星拖著慘綠色的尾焰,劃過夜空,墜向茫茫群山。
夜還很長。
但黎明的光,總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