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湯藥的苦澀和身體的劇痛中緩慢流淌。
蕭徹像一具破碎的玩偶,被安置在土炕上,吃喝拉撒皆需人照料。最初的幾天,連吞咽都極其困難,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如同受刑。老婦人(村里人都叫她趙婆婆,是戰死趙隊正的遠房姑母)和小石頭輪流看護,耐心至極。
小石頭明顯成熟了許多,臉上褪去了稚嫩,多了風霜和沉穩,但看到蕭徹清醒,依舊會露出發自內心的、如釋重負的笑容。他絕口不提如何將蕭徹從尸山血海中背出,又如何穿越魔物漸起的荒野找到這個村子,只是默默地做著一切。
老兵姓劉,腿傷留下了殘疾,走路一瘸一拐,但精氣神似乎恢復了些,成了村里狩獵和防御的主心骨。他看蕭徹的眼神極其復雜,有感激,有敬畏,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偶爾會坐在炕邊,抽著旱煙,望著窗外荒涼的山巒,沉默良久,然后重重嘆一口氣:“這世道…嘿…”
蕭徹大多時候沉默。他無力說話,也無話可說。仇恨了結,目標消失,巨大的空虛感吞噬著他。身體廢了,過往的武功、力量如同鏡花水月。他現在只是一個累贅,一個需要靠最底層的百姓節衣縮食才能養活的廢人。
這種無力感,比死亡更讓人窒息。
他時常長時間地盯著自己那雙連飯碗都無法端穩、微微顫抖的手,眼神空洞。
直到某一天,小石頭在清理他那件早已破爛不堪、染滿血污的舊衣時,從內襯一個極其隱蔽的夾層里,掉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狀物件。
小石頭好奇地打開。
油布之下,并非金銀,也非秘籍,而是一柄…銹跡斑斑、甚至有些扭曲的…斷劍。
劍身從中而斷,只剩尺余長,劍柄纏著的絲線早已腐爛,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劍鍔處,依稀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被銹跡覆蓋的徽記——那是一只展翅的玄鳥。
小石頭不認識這徽記,只覺得這斷劍破敗不堪,毫無價值,正要隨手扔掉。
“別動!”
一個嘶啞、急促、卻帶著前所未有力量的聲音猛地響起!
小石頭嚇了一跳,回頭只見一直如同枯木般的蕭徹,竟然掙扎著撐起了半個身子,眼睛死死盯著那柄斷劍,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
那是小石頭從未在他眼中看到過的…激動、痛苦、以及一種近乎虔誠的…光芒!
“蕭…蕭大哥?”小石頭嚇得結巴起來。
蕭徹伸出手,顫抖著,如同朝圣般,小心翼翼地從小石頭手中接過了那柄斷劍。
指尖觸碰到冰冷粗糙的銹跡,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猛地傳遍全身!
這柄劍…他認得!
這是父親蕭遠山早年馳騁沙場時的佩劍!“玄鳥”是蕭家祖上的徽記!后來父親官位漸高,多用長槍帥印,這柄劍便賜給了當時年僅十四、初次隨軍歷練的他!
洛都驚變那夜,他就是用這柄劍,在火光與血海中,拼死抵擋…最終劍斷人傷,被母親拼死推入密道…
這柄斷劍,竟然一直被他貼身藏著,連他自己在漫長的逃亡和復仇中都幾乎遺忘!它沾染過父親的氣息,見證過蕭家的榮耀,也承受了那夜的絕望與毀滅!
這是故去的父親,留在這世上…最后的實物見證!
他死死攥著斷劍,銹跡刺痛掌心,卻渾不在意。冰冷的觸感仿佛連通了過往,無數被刻意壓抑的記憶洶涌而來——父親手把手教他練劍的嚴厲與慈愛,校場上兄弟們的呼喝,母親倚門盼歸的溫柔目光…那些早已被血仇覆蓋的、屬于“家”的溫暖碎片…
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沿著他消瘦蒼白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斷劍之上,沖開一小片暗紅的銹跡。
他不再是那個只有仇恨、只有力量的復仇者。他重新變回了那個失去一切、痛徹心扉的…孩子。
小石頭和聞聲進來的趙婆婆都驚呆了,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無聲地痛哭,那哭聲壓抑在喉嚨深處,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良久,淚水流盡。
蕭徹的情緒緩緩平復,但眼神卻不再空洞。那柄斷劍被他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最后一點溫暖的余燼。
他看著驚慌的小石頭和擔憂的趙婆婆,用盡力氣,沙啞地吐出兩個字:
“…謝謝。”
從這一天起,蕭徹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生氣。
他依舊虛弱,依舊無法動彈,但眼神里多了些東西。他開始更努力地配合吃藥,嘗試著活動唯一還能輕微動彈的右手手指。
那柄斷劍就放在他的枕邊,觸手可及。
有時,他會長時間地摩挲著劍身上的銹跡和那個模糊的玄鳥徽記,眼神悠遠,不知在想什么。
有時,他會讓小石頭幫忙,將斷劍豎在窗前,讓夕陽的光芒勾勒出它殘缺的輪廓。
故劍雖殘,其鋒已折,但其承載的重量,卻比千鈞更沉。
它提醒著他來自何處,為何而戰,又為何…落得如此境地。
它是一把鑰匙,重新打開了他冰封的情感深處,讓他意識到,除了復仇,他或許…還背負著別的東西。
比如,傳承。比如,記憶。比如,那些還活著的人。
一天夜里,村外突然傳來凄厲的狼嚎和混亂的尖叫聲!還有某種…更加低沉、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
“魔物!是魔物進村了!”劉叔驚恐的吼聲和雜亂的奔跑聲、哭喊聲瞬間打破了村莊的死寂!
小石頭臉色煞白,抄起一把柴刀就沖了出去!趙婆婆嚇得渾身發抖,卻還是死死堵住房門,用身體護在蕭徹的炕前。
蕭徹的心猛地揪緊!體內那絲微弱的力量焦急地涌動,卻根本無法驅動這具殘軀!他只能眼睜睜聽著外面的慘叫聲、廝殺聲越來越近!一種極致的無力感再次扼住了他!
就在這時,枕邊那柄沉寂的斷劍,似乎感應到了外界濃郁的魔氣和殺戮之意,以及主人焦急不甘的意志,劍身之上的那個玄鳥徽記,竟然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同時,他胸口那枚裂紋遍布的云紋玉佩,也再次傳來一絲微弱的溫熱!
一股極其細微、卻異常精純凌厲的…劍氣?或者說,是殘留在斷劍中、屬于蕭家武學根基的某種印記,被玉佩的微弱力量和外界危機引動,竟然透過他的手掌,緩緩注入了他那破碎的經脈之中!
這絲劍氣并非真正的能量,更像是一種…意念的投影,一種戰斗本能的碎片!
但就是這絲碎片的注入,讓他那死寂的經脈,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針刺般的悸動!
與此同時,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父親當年教導過的最基礎、卻也最核心的…紫陽神功的奠基心法!如何引氣,如何凝神,如何淬煉經脈…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
他現在經脈盡碎,無法儲存和運轉真氣,但…能否利用這絲外來的、無主的劍氣意念,以及玉佩那調和安撫的特性,如同穿針引線般,嘗試著…重新連接、溫養那些斷裂的經脈碎片?!
哪怕只是修復一絲一毫!哪怕只能恢復一點點行動力!
總好過像現在這樣,眼睜睜看著守護自己的人去死!
他不再猶豫,集中起全部殘存的精神意志,引導著那絲微弱的劍氣意念和玉佩的清涼氣息,如同最精細的繡花,小心翼翼地探向最近的一段斷裂的經脈…
這是一個痛苦到極致的過程!每一次細微的觸碰,都帶來鉆心的疼痛和強烈的排斥反應!
但他死死咬著牙,憑借著一股驚人的毅力,強行進行著這幾乎不可能的操作!
外面,魔物的嘶吼和村民的慘叫聲越來越近!似乎已經沖到了院外!
趙婆婆發出了絕望的哭泣。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蕭徹的右手食指,猛地…動彈了一下!
雖然微弱,卻清晰無比!
緊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
一股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對身體的掌控感,如同久旱的甘霖,緩緩回歸!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第一縷微光,雖然渺茫,卻真切地…
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