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燈穗藏霜
- 燼燈辭
- 離開愛情
- 4332字
- 2025-08-23 18:16:29
霧靈換班的間隙,霧靄流動得格外遲緩。
靈汐蹲在寂光殿東北角的霧壁后,數到第三十七次霧流折返時,指尖終于觸到結界的縫隙——那里的霧粒帶著細碎冰碴往下墜,砸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輕響,像遠處敲著碎玉。
她深吸一口氣,將掌心按在縫隙處。結界邊緣的寒氣瞬間割開三道細痕,血珠剛涌出就凍成暗紅冰晶,嵌在霧壁上,像三百年前桃林里的紅果。
“走。”她對自己說,聲音被霧裹著,輕得像嘆息。
側身穿過縫隙時,后背被結界銳邊刮得生疼,卻不及心口的沖動急切。斷塵臺還在霧深處,可她總覺得,玄淵藏的秘密不止在那里——就像他腳踝的鎖鏈,一端纏在石柱上,另一端總得拴著什么。
忘川回廊的霧更冷了,青石板凍得發硬,縫隙里嵌著細碎陶片,該是被踩碎的舊燈盞。靈汐走得快,陶片硌進鞋底,“咯吱”脆響在空寂回廊里蕩開,驚得霧里影子都晃了晃。
她沒往斷塵臺去。
昨夜霧靈昏睡時,她摸到殿壁霧靄里藏著另一處震顫——比斷塵臺更偏南,頻率更亂,像有東西在里面撞。循著感應走,腳下青石板漸漸不平整,偶爾能踢到半埋的燈盞殘片,陶片刻痕大多磨平了,只有一塊留著“燈”字,被霧浸得發烏。
轉過一道彎,霧淡了些。
眼前出現座半塌的石屋,屋頂破了大洞,霧從洞里灌進去,凝成細小水珠,像往下掉的星子。門口堆著半人高的廢棄燼燈,陶片層層疊疊,有的沾著沒燒盡的燈芯,黑黢黢像蜷曲的蛇。
“舊燈寮……”靈汐喃喃出聲,指尖摩挲掌心傷口。這名字不知從哪冒出來,卻讓她覺得熟悉,像小時候聽的故事。
她跨過門檻,朽木“吱呀”呻吟。屋里積著薄灰,只有一行腳印從門口延伸到最里面,靴底紋路深,帶著霜氣——是玄淵的腳印,昨晚他來過。
空氣里飄著怪味,像朽木泡在燈油里,酸得鼻腔發緊。墻角燈堆最高處,斜插著盞沒碎的青銅燈臺,不是陶制的,燈座刻著纏枝紋,枝椏間繞著小桃花,和記憶里桃林石桌上的紋飾一模一樣。
靈汐走過去,指尖剛碰燈臺銅柄就被燙得縮手。
不是灼痛,是溫的,像剛被人握過。
再碰時,掌心傳來輕微震顫,和寂光殿壁霧靄的震顫分毫不差。燈芯已成灰,湊近能瞧見燈芯座上留著細小紅痕,像被燙過——和她后腰火焰印的形狀,有幾分相似。
石屋中央擺著張裂縫木桌,桌腿用麻繩捆著。桌面上攤著張泛黃的紙,被霧浸得發皺,字跡模糊,隱約能認出“守”“燈”“魂”幾個字,筆鋒剛硬,像玄淵握劍的力道。
靈汐心跳快了些。
她總覺得,石屋里的每樣東西都在往記憶里鉆——青銅燈臺的溫度,陶片上的刻痕,紙上的字跡,甚至地上的腳印,都帶著讓她心口發緊的熟悉。
就像……這里本就該有她的位置。
她彎腰去撿地上的陶片,碎片邊緣留著點紅繩纖維,顏色褪得厲害,讓她想起玄淵劍穗上的那根。指尖剛要觸到陶片,身后突然傳來“咔噠”輕響——
像是木桌抽屜被推開的聲音。
靈汐猛地回頭,木桌后陰影里空蕩蕩的,只有霧從屋頂破洞漏下來,在桌面投下晃動的光斑。她盯著半開的抽屜,黃銅鎖扣銹跡斑斑,顯然很久沒被碰過——剛才的聲息,更像某種東西顯形前的征兆。
“咳咳……”
一陣干澀的咳嗽聲從陰影深處浮出來,帶著氣若游絲的沙啞。靈汐后退半步,看見陰影漸漸凝聚,浮出個半透明人影:白發貼在頰邊,灰袍邊角已虛化,像被霧啃過,只有一雙眼睛透著微光,渾濁卻銳利,直勾勾盯著她。
是殘魂。
靈汐攥緊陶片,碎片硌得皮肉發疼。忘川天的殘魂大多帶怨氣,可眼前這縷卻異常平靜,只是望著她,咳嗽時身形會淡一分,周圍廢棄燈盞便跟著輕晃,陶片碰撞發出細碎響,像在應和。
“無垢靈體……”殘魂開口,聲音像風刮過破陶甕,“三百年了,終于再見到了。”
靈汐的心猛地一跳:“你認識我?”
“不認識你,”殘魂緩緩搖頭,灰袍袖子虛化了半只,“但認得你這靈體。通透得像初雪化的水,能養燈,能鎮魂……本該是忘川天最好的守燈人。”
“守燈人?”靈汐往前走半步,“霧靈說我是囚徒。”
殘魂突然劇烈咳嗽,魂體幾乎散成青煙,過了好一會兒才凝聚,目光掃過墻角燈堆,聲音壓得更低:“浩劫之后,什么都變了。紫雷焚了燈海那天,守燈人就成了罪人。”
靈汐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焦黑陶片上,隱約能辨認出雷火灼燒的痕跡——和三百年前劈在桃林的紫黑天雷,是同一種紋路。她想起玄淵劍峰上的光點,眼底那抹紅,心口突然像被堵住。
“那場浩劫……和我有關?”
殘魂沒直接回答,只是望著她后腰,眼神復雜:“無垢靈體的血,能讓燼燈重燃。從前,忘川天的燈海都是你們親手點的。燈芯裹著你們的血,能照見魂魄過往,能鎖住不散的執念……”他頓了頓,魂體又淡了些,“直到有位戰神,為了一盞燈,闖了斷塵臺。”
“戰神?”靈汐屏住呼吸。
“嗯,位高權重的上神,”殘魂聲音帶著悠遠的恍惚,目光飄向石屋外的霧,“玄衣,霜劍,還有……一身的雷火傷。他踏碎三道結界,玄鐵鏈斷了三截,血淌了一路,就為了搶一盞刻著‘汐’字的燈……”
“汐”字剛出口,石屋的門突然被風吹開,濃霧卷著寒氣灌進來,殘魂身形猛地晃了晃。他急切地看向木桌:“燈穗……在抽屜里……”
話音未落,魂體劇烈扭曲,像被無形力量撕扯。靈汐想去扶,指尖卻徑直穿過他的身體,只觸到一片冰涼的霧。殘魂望著她,留下一聲悠長嘆息,徹底散成青煙,只在原地留下一點淡光,很快被濃霧吞沒。
石屋里重歸寂靜,只有風灌進來,卷起灰塵落在廢棄燈盞上。靈汐走到木桌前,半開的抽屜里,放著個褪色錦匣,邊角磨破,露出里面的紅繩。
她拿起錦匣,打開時一股陳舊氣息撲面而來,混著淡淡的血腥和燈油味。匣子里躺著枚紅繩燈穗——繩結編得歪歪扭扭,線頭沒藏好,翹起來戳著手心,穗子末端沾著暗紅漬,像是干涸的血。
這是……她的手藝。
三百年前在桃林,她初學編繩,總把結打得松松散散,玄淵笑她“手笨得像熊瞎子”,卻把她編壞的第一枚燈穗系在劍上,說“湊合用,總比沒有強”。雷劫夜,她看見那紅繩被火星燎得蜷了邊,像條瀕死的蛇。
靈汐指尖撫過繩結破口,纖維已經脆了,稍一用力就會斷。心口的火焰印突然燙起來,和青銅燈臺的溫度、霧靄的震顫、玄淵劍穗的觸感,在此刻重疊。
原來那盞刻著“汐”字的燈,不是被雷火焚了,是被他搶走了。
石屋外突然傳來鐵鏈拖地的巨響,比斷塵臺的更急,帶著近乎失控的慌亂,正一步步逼近。靈汐猛地抬頭,握緊手中的燈穗,指節泛白。
她知道是誰來了。
鐵鏈聲撞在朽木墻上,震得屋頂漏下的霧珠都在顫。
門“砰”地被撞開時,靈汐正把燈穗貼在掌心。玄淵站在門口,玄色衣袍沾著霧水,濕冷地貼在肩上,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他該是跑得急了,腳踝的鎖鏈滲著新血,暗紅血珠順著鏈節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暈開小花。
他的目光掃過木桌、燈堆,最后落在靈汐手里的紅繩上。那雙總覆著寒霜的眼,此刻像被投了火星的油,瞬間炸開驚濤駭浪,瞳孔驟縮,左眼角的淚痣紅得刺眼。
“放下!”
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厲,像玄鐵鏈繃緊時的銳響,刮得人耳膜發疼。靈汐還沒反應過來,他已提劍沖來,霜氣順著劍柄蔓延,在霧里拉出銀白痕——劍峰直指她掌心的燈穗,帶著毀天滅地的決絕。
靈汐下意識攥緊燈穗,指腹掐進繩結破口。就在劍峰離指尖只剩半寸時,玄淵手腕猛地一擰,劍身在半空劃個急促的弧,“唰”地劈在旁邊的燈堆上。
陶片碎裂的脆響炸開,無數殘片飛濺,有塊尖角擦過靈汐臉頰,留下道細血痕。她沒躲,只是望著他握劍的手——指節白得像要碎了,手背青筋突突地跳,霜氣順著血管往心口爬,讓他脖頸處的紅痕越來越深。
“誰讓你碰這些?”他聲音發顫,是怒,是瀕臨失控的壓抑。他突然抬手,一掌拍向靈汐身后的空氣——那里正是殘魂消散的地方,掌風卷起的霧里,殘留的微光被徹底拍散。
玄淵拽過她的手腕往外走,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靈汐踉蹌著被拖著,掌心的燈穗硌得生疼,紅繩在霧里來回晃,像條掙扎的血痕。
“這是我的。”她咬著牙說,聲音不大卻帶著執拗。
玄淵腳步猛地頓住。
他低頭看著她攥緊燈穗的手,指縫里嵌著紅繩纖維。過了幾秒,他突然松手,靈汐踉蹌后退半步。他轉過身,背對著她,肩膀劇烈起伏,像頭困在牢籠里的獸,正壓制著咆哮。
“舊燈寮的東西,碰了會招禍。”他聲音啞得厲害,鐵鏈拖地的聲線都在抖,“回寂光殿去,別再讓我在這種地方見到你。”
靈汐看著他的背影。玄色衣袍后頸處,有塊被頭發遮住的疤,邊緣泛著紅,是雷火灼過的形狀。方才他拽她時,領口扯開些,露出鎖骨處的淤青——是鎖鏈常年勒出的痕跡,新傷疊舊傷,像幅猙獰的地圖。
她突然想起殘魂的話,想起那盞刻著“汐”字的燈。原來他搶燈不是為了毀,是為了藏。藏在這舊燈寮里,藏在無數廢棄燈盞中,藏在她三百年都找不到的地方。
靈汐把燈穗塞進袖袋,指尖還能摸到繩結破口。她沒再說話,跟著玄淵往外走,聽著他腳踝的鎖鏈在青石板上拖出沉重的響,像在數著什么,又像在瞞著什么。
經過門口燈堆時,玄淵的袍角掃過一塊殘片,上面的“汐”字被陶灰蓋著,只露出模糊輪廓。他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
石屋外的霧比來時更濃,濕冷氣裹著鎖鏈拖地的悶響,在空蕩回廊里反復撞。
玄淵將靈汐甩在青石板上時,她袖袋里的燈穗硌到了肋骨。她沒哼聲,只是抬頭看他——他站在霧里,玄色衣袍下擺還滴著水,腳踝的鎖鏈斷口凝著新霜,該是方才急著趕來,又掙裂了舊傷。
“滾回去。”他聲音里沒什么情緒,只有種近乎疲憊的冷,像剛打完一場沒勝算的仗。
靈汐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裙擺的灰,袖袋里的燈穗被攥得發熱。“燈穗是我的。”她重復道,聲音很輕,卻像根針刺破沉默。
玄淵猛地轉頭,眼底紅痕還沒褪,戾氣在霧里翻涌,幾乎要凝成實質。他盯著她的袖袋,握劍的手緊了又松,指節泛白,像是在跟自己較勁。
風從回廊深處鉆出來,掀起靈汐的鬢發,露出耳后那道極淡的疤——是三百年前雷火燎的。玄淵的目光掃過那道疤時,瞳孔縮了縮,握著劍柄的手指突然蜷起,像被燙到。
他沒再提“滾回去”,也沒再問燈穗的事。只是轉身走向舊燈寮,鎖鏈在青石板上拖出“咔啦”響,每一步都透著說不出的沉。
靈汐站在原地,看著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青銅燈臺。燈座的纏枝紋在霧里閃著微光,他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動作輕得不像他。然后他走進石屋,再出來時,手里多了個小小的木盒,看形狀,該是裝著那盞刻著“汐”字的燈。
霧靈的青光在回廊盡頭亮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靈汐知道,自己該走了。
她最后看了眼玄淵。他正站在舊燈寮門口,指尖捏著那枚燈穗,反復摩挲繩結的破口,像在數上面的線頭。霧落在他的發間,凝成細小霜粒,他卻渾然不覺。
“玄淵。”靈汐突然開口。
他沒回頭,只是捏著燈穗的手緊了緊。
“三百年前,你說等我。”她的聲音在霧里散得很輕,“我沒忘。”
霧靈的青光已經到了身后,帶著刺骨的寒意。靈汐轉身跟著走,沒再回頭。可她聽得見,身后的鎖鏈聲停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再動。
直到霧漫過腳踝,才聽見那聲極輕的響動——像是有人將什么東西揣進了懷里,鎖鏈的聲線突然柔了些,像被什么東西墊著,再沒了之前的尖銳。
回廊深處的霧還沒散,青石板上的血珠被凍成暗紅冰晶,像沒說出口的話,在寂靜里藏了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