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壓向城市天際線，醞釀著一場遲來的暴雨。恒信財稅咨詢公司十六樓的會議室里，空氣卻凝滯得如同凍結。長條會議桌對面，豐源實業的財務總監周振華和他帶來的兩個助理，三雙眼睛都聚焦在林婉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最后關頭的猶疑。

林婉背脊挺得筆直，肩頸線條因為連軸轉的加班和此刻的全神貫注而微微繃緊。她身上那套熨帖的灰色西裝套裙是入職時咬牙買的“門面”，此刻在頂燈照射下，肩頭一塊不易察覺的淺褐色咖啡漬卻暴露了連續熬夜的狼狽——那是今早為了搶在客戶到來前最后核對一遍數據，匆忙間打翻的提神燃料。

她無視了那點瑕疵，也忽略了指尖因用力按壓而泛起的蒼白。所有的感官、所有的計算力，都凝聚在面前攤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和手邊厚厚一疊裝訂精美的方案書上。屏幕上，復雜的表格、流動的折線圖、嚴謹的柱狀對比清晰陳列；方案書的封面上，《豐源實業供應鏈優化及全稅種合規籌劃方案》一行宋體字，是她熬了整整三個通宵、推翻七稿后的心血結晶。

“周總，”林婉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會議室里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雜音的清晰和穩定。她將筆記本屏幕微微轉向主位的周振華，指尖在觸控板上滑動，最終精準地落在一個被加粗標紅的數字上。“關鍵點在這里。”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那個被加粗標紅的數字下方輕輕點了點，發出篤定的一聲輕響。

“貴公司主要的稅負痛點，集中在供應鏈環節的增值稅抵扣鏈條斷裂，以及部分歷史遺留成本費用因票據瑕疵無法稅前扣除。我們設計的解決方案，核心在于重構上游三家關鍵供應商的合作模式。”她語速平穩，邏輯鏈條環環相扣，目光掃過周振華和他身邊兩位面露思索的財務專員。

“方案A，建議貴司參股其中規模最大、但財務最不規范的‘鑫達材料’。以小額股權投資介入管理，協助其規范財務流程，取得合規增值稅專票。初期投入約一百二十萬，但帶來的進項稅抵扣，結合我們為其量身定做的區域性稅收優惠申請（文件依據見附件三，第45頁地方稅收扶持政策匯編摘要），第一年即可覆蓋投入成本，并額外帶來約九十萬的節稅空間。”

她指尖輕劃，屏幕上的圖表隨之切換，清晰的餅圖展示著成本構成的變化。“方案B則更側重內部流程再造。利用國家近期大力推廣的電子發票全流程管理試點政策（財政部、稅務總局公告2023年第XX號），將貴司采購、倉儲、物流、銷售環節的票據流全部線上化、數據化，打通信息壁壘。雖然需要貴司IT部門配合進行初期系統改造，投入約八十萬，但此舉能徹底解決票據遺失、抵扣超期、人工核對效率低下等沉疴。僅人力成本優化和避免的滯納金、罰款，預計每年就能節省六十五萬以上。更重要的是，”她停頓了一下，目光直視周振華，“它能一勞永逸地堵上因‘票’惹禍的合規風險，這個隱性成本，往往比明面上的損失更致命。”

周振華身體微微前傾，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時的習慣。旁邊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專員忍不住低聲問：“林經理，那您剛才提到的18.7%…”

林婉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那是一個屬于絕對掌控者的細微弧度。她手指在鍵盤上輕敲，屏幕瞬間跳轉回最初的匯總頁。那個加粗標紅的數字——**18.7%**——再次醒目地沖擊著所有人的視線。

“這是我們運用動態稅務模型，綜合考量貴公司過去三年完整財報、行業平均稅負率、未來一年市場預測、以及上述AB兩套方案疊加實施后的最優效果（具體模型參數與敏感性分析見方案書第七章）。”她的聲音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報數，“方案落地后，貴公司整體有效稅負率將從目前的**25.3%**，顯著降至**20.6%**。這意味著，在維持同等利潤水平的前提下，**年度可釋放現金流增加五百三十七萬元整**。”

她報出這個數字時，沒有絲毫的激昂，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然而，這精確到個位數的五百三十七萬，如同投入深潭的重石，在會議室里激起了無聲的巨浪。

周振華敲擊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了。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在林婉平靜無波的臉上逡巡了足足五秒，仿佛要穿透這過于完美的數據，看清背后是否有陷阱。另外兩位專員屏住了呼吸，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隱隱的激動。

空調的低鳴似乎被放大了，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時間在無聲的壓力中流逝。

終于，周振華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真皮椅背，臉上緊繃的線條緩緩放松，最終化作一個混合著欣賞與釋然的笑容。他拿起桌上的簽字筆，筆帽在方案書光滑的封面上輕輕一磕，發出清脆的“嗒”聲。

“林經理，”他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嘆，“恒信有你這樣的干將，是陳總的福氣。這單，我們豐源簽了。就按這個最優方案走，細節…我相信你的團隊。”他不再猶豫，龍飛鳳舞地在早已準備好的合同最后一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沉重的筆鋒劃過紙面，像是一道開啟某種閘門的咒符。林婉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憊。眼前甚至短暫地黑了一下。她知道，成了。這一仗，她單槍匹馬，用專業、心血和無數個燃燒的夜晚，硬生生從虎口奪下了這塊肥肉。

她站起身，伸出手，臉上是職業化的、無可挑剔的微笑：“感謝周總的信任，豐源絕不會后悔今天的選擇。”指尖相觸，對方手掌傳來的力度和溫度，是對這場勝利最直接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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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周振華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口，林婉臉上那層完美的職業面具瞬間垮塌。濃重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她幾乎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挪回自己那個用磨砂玻璃隔出來的小小獨立辦公區。

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喝口水，一個尖銳帶笑的女聲就貼著玻璃隔斷飄了進來：“喲，林經理，凱旋歸來呀！周總那單子，聽說可是個百萬級的硬骨頭，真被你啃下來了？嘖嘖，看來這加班加到凌晨三點的‘拼命三娘’人設，立得值啊！”是隔壁組的林曼，一身當季新款香奈兒套裝，指尖新做的鉆飾美甲敲在玻璃上，發出“叩叩”的輕響，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混合著嫉妒和看戲意味的笑容。

林婉連眼皮都懶得抬，只從喉嚨里擠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嗯”字。她太累了，累到連敷衍的力氣都欠奉。胃部傳來一陣熟悉的、帶著灼燒感的抽搐，提醒著她又錯過了午飯。她拉開抽屜，摸出一小袋林打餅干，機械地撕開包裝，塞了一片進嘴里，干澀的餅干屑摩擦著喉嚨。

電腦右下角的微信圖標瘋狂閃爍起來。點開，是部門的小群，信息正一條接一條地往外蹦。

【財務部-小李】：“膜拜大佬！@林婉薇姐牛逼！聽說豐源簽了？百萬大單啊！今晚必須海底撈走起！（鼓掌）（鼓掌）”

【市場部-小王】：“（震驚）真的假的？周扒皮那么好說話？林經理你給他下蠱了？（狗頭）”

【行政-劉姐】：“（大拇指）小林就是厲害！這季度獎金穩了！記得請客啊！”

【財務部-老張】：“（抽煙表情）別高興太早，肉在鍋里，能不能吃到嘴里，還得看陳總那把刀怎么切呢。”

最后老張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群里短暫的歡騰氣泡。原本刷屏的“恭喜”和“求請客”驟然停滯了幾秒。

林婉盯著屏幕上那句“陳總那把刀怎么切”，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干硬的餅干碎屑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胃部的灼燒感似乎更猛烈了。老張是公司的財務老人，話里有話。陳國富那把“刀”的鋒利和無情，她比誰都清楚。去年她費盡心力做成的另一單，最后獎金被“平衡部門資源”的名義硬生生砍掉一半，陳國富當時的嘴臉還歷歷在目。

心底剛升起的那一絲微弱的暖意和成就感，瞬間被一種熟悉的、冰冷的預感取代。她煩躁地關掉了群聊窗口，眼不見為凈。

就在這時，辦公室厚重的大門被“哐當”一聲大力推開，撞在后面的墻上又反彈回來，發出沉悶的巨響。整個開放辦公區的嘈雜聲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陳國富腆著微凸的啤酒肚，滿面紅光地走了進來。他腋下夾著一個厚厚的文件夾，另一只手里捏著半截還在燃燒的雪茄，濃烈的煙味瞬間在空氣里彌漫開。他徑直穿過一排排工位，目標明確地走向林婉的隔間，腳步帶著一種志得意滿的沉重。

“啪！”

那本厚厚的、裝著新鮮出爐的百萬訂單合同的文件夾，被他像丟垃圾一樣，重重地摔在林婉的辦公桌上。文件夾的硬角磕在電腦邊緣，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屏幕都跟著晃了晃。幾頁散開的A4紙從夾縫里滑落出來，飄落在林婉剛拆開的林打餅干袋上。

“行啊，林婉！”陳國富嗓門洪亮，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贊許，聽起來卻格外刺耳。他吸了一口雪茄，緩緩吐出灰白色的煙霧，那煙霧裊裊上升，模糊了他臉上虛偽的笑容。“沒白養你這個‘財稅專家’！豐源這塊硬骨頭，到底還是讓你啃下來了！給公司立了大功！”

他俯下身，肥胖的身軀帶來一片陰影，將林婉整個籠罩。雪茄嗆人的味道混合著他身上濃重的古龍水味，直沖林婉的鼻腔。他那粗短的手指戳在合同封面上豐源實業的LOGO上，指甲縫里帶著可疑的黃漬。

“不過嘛，”他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敲打意味，“這單子能成，公司平臺、品牌、資源，哪樣不是后盾？光靠你一個人，能行？”他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笑容里是赤裸裸的貪婪和算計。“老規矩，獎金這塊兒，公司抽七成，給你留三成。年輕人，要懂得感恩，眼光放長遠點！別老盯著眼前這點小錢，公司好了，你才能好！”

老規矩！又是這該死的、毫無道理、吸血蟲般的“老規矩”！林婉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被她死死地壓了下去。她看著陳國富那張在煙霧后顯得油膩而扭曲的臉，看著他手指戳著的地方——那份凝聚了她全部心血、剛剛被周振華盛贊過的合同。簽名欄那里，龍飛鳳舞簽著的“陳國富”三個大字，像三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視網膜上，灼得她雙目刺痛！

那是她的方案！她的談判！她的心血！她的……命！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數據建模，無數次被客戶質疑時的據理力爭，胃痛到痙攣還在強撐著修改PPT的夜晚……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煎熬，最后就換來這輕飄飄的一句“公司抽七成”？就換來他陳國富簽個名，然后理所當然地把絕大部分果實據為己有？

血液“轟”的一聲，如同滾燙的巖漿，瞬間沖上了頭頂。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陳國富那張一開一合、噴濺著唾沫星子的肥厚嘴唇，似乎被放慢了動作，扭曲成一張貪婪怪獸的血盆大口。辦公桌上那攤刺眼的咖啡漬、散落的林打餅干、飄落的合同紙頁、還有那根散發著惡臭的雪茄…所有的畫面都攪在一起，光怪陸離。

“陳總……”林婉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響，干澀、嘶啞，像砂紙在摩擦，“這不合規，也不合理。”她試圖站起來，身體卻沉重得如同被澆筑在椅子里。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尖銳的疼痛找回一絲理智。“方案是我獨立完成的，談判是我主導的，所有風險……所有壓力，都是我在扛！公司提供的‘平臺資源’，按內部規定，獎金最高提成比例是百分之三十！七成……這是赤裸裸的剝削！”

“放屁！”陳國富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忤逆的暴怒。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筆筒、水杯都跟著跳了起來。“剝削？林婉！沒有恒信這塊牌子，你算個什么東西？出去問問，誰認識你林婉是哪根蔥？！給你三成是老子看得起你！是念在你還有點苦勞的份上！”他唾沫橫飛，手指幾乎要戳到林婉的鼻尖，雪茄灰簌簌地掉落在她干凈的桌面上。“規矩？規矩是老子定的！能干就干，不能干就他媽給老子滾蛋！外面想擠進來拿這三成的人，排著隊呢！真當自己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了？”

“滾蛋”兩個字，如同兩把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地扎進林婉的耳膜，直刺心臟！

積累了三年的屈辱、不公、被當成牲口一樣壓榨的憤怒，在這一刻，在陳國富這張唾沫橫飛、猙獰丑陋的面孔前，如同被點燃引信的炸藥桶，轟然爆發！再也無法壓抑！

“陳國富！”林婉猛地站了起來，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虛弱而劇烈搖晃，眼前陣陣發黑。她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蓋過了整個辦公室死寂的抽氣聲。“你無恥！”

這三個字，耗盡了她胸腔里所有的空氣。

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的劇烈眩暈排山倒海般襲來。整個世界的聲音驟然遠去，被一種尖銳刺耳、持續不斷的嗡鳴取代。陳國富那張因暴怒而漲成豬肝色的肥臉、周圍同事驚恐或麻木的面孔、辦公室慘白的燈光……所有的一切都在瘋狂旋轉、扭曲、溶解。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巨大的鐵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了一瞬，隨即又以一種瀕死般的、瘋狂紊亂的節奏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牽扯著全身的神經。

“呃……”一聲痛苦壓抑的悶哼從她喉嚨深處溢出。

眼前最后看到的，是陳國富似乎有些錯愕、隨即又轉為更加猙獰暴怒的臉，以及他那只夾著雪茄、正狠狠朝自己方向揮來的肥胖手臂。

然后，是鋪天蓋地的、冰冷的黑暗。

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深淵的最后一剎那，一些極其陌生、卻又帶著詭異熟悉感的碎片，如同沖破閘門的洪水，蠻橫地擠進了她劇痛欲裂的腦海——

刺骨的寒風卷著雪沫，抽打在裸露的皮膚上。

破敗的、糊著厚厚窗紙的雕花木棱窗在風中發出嗚咽。

鼻尖縈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霉味、灰塵和淡淡血腥氣的腐朽氣息。

還有……一抹極其耀眼的、繡著金線鳳凰的明黃色衣角，在眼前一閃而逝，帶著高高在上的、刺骨的冰冷和……殺氣？

林婉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布偶，軟軟地、無聲地向前栽倒。

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還散落著餅干碎屑和林打餅干的辦公桌邊緣。

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世界，徹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