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陸沉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一顆巨石的深潭,表面在短暫的劇烈動蕩后,似乎逐漸恢復了平靜,但水下卻已是暗流洶涌,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被暫時解除了核心修復工作,名義上是“休假調整”,實則是一種變相的隔離觀察。日常任務變成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檔案整理和數據錄入。研究所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似乎也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和疏離,仿佛他身上沾染了那間第三修復室里某種看不見的危險氣息。
他依舊住在研究所提供的單身公寓里,位于浦西一片鬧中取靜的老洋房區,離“遺光”不遠。房間陳設簡單,冷色調,干凈得幾乎沒有人氣。床邊的書桌上擺著的一張褪色的舊照片——照片上年輕溫婉的女人抱著一個粉嘟嘟的小男孩笑的很甜蜜。
窗外是上海連綿的秋雨,淅淅瀝瀝,敲打著梧桐樹葉,帶來一種潮濕的陰冷。陸沉坐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反復摩挲著胸前的玉蟬。冰涼溫潤的觸感,如今帶給他的不再是寧靜,而是無數紛亂雜沓的疑問和沉重如山的回憶。
母親的笑容,蟬冰冷的話語,青銅觚上猙獰的獸眼,血色黃昏下的祭壇幻象……這些畫面這幾天日夜不休地在他腦海中交織盤旋。
“紋章使”、“守墓人”、“源初之地”、“回響”……這些陌生的詞匯,像一個剛剛在他面前揭開一角的、龐大而黑暗的冰山。
訓練尚未開始。蟬自那日之后便如同人間蒸發,再無消息。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反而更讓人焦灼。他感覺自己像站在一個巨大的迷宮入口,卻不知道第一步該邁向何方,更不知道迷宮深處隱藏著怎樣的怪物,關于母親的,關于他自己的。
陸沉嘗試像過去一樣生活。晨跑,沿著濕漉漉的街道,讓冷風試圖吹散腦中的迷霧。去研究所處理那些枯燥的文書工作,晚上回到公寓,對著電腦屏幕,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陸沉甚至開始翻閱母親留下的極少數學術筆記和日記,大部分遺物都在當年的事故后遺失了,剩下的這些是他拼命保存下來的零星碎片,為了試圖從中找到一絲半毫與“紋章”、“遺光”秘密任務相關的蛛絲馬跡。但筆記上只有嚴謹的考古記錄和修復心得,日記里也多是溫柔的生活瑣碎和對幼年陸沉的疼愛,看不出任何異常。
那種感覺,就像明知道答案就藏在眼前,卻被一層無法穿透的玻璃隔絕著。
這天下班后,連綿多日的秋雨下得更大了。陸沉沒有帶傘,裹緊風衣,低著頭快步穿過人流,走向地鐵2號線的南京東路站。潮濕的空氣里混雜著汽車尾氣、食物香氣和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各種香水味,構CD市特有的、龐雜而冷漠的氣息。霓虹燈在積水里扭曲變形,光怪陸離。
陸沉習慣性地走向人流相對較少的進站口,正準備掏出手機掃碼,旁邊突然響起一個略顯慌張和尷尬的年輕男聲:
“呃……不好意思,哥們兒?幫、幫個忙?”
陸沉皺眉,側頭看去。
一個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的男生正一臉窘迫地站在旁邊,身上套著一件印著動漫萌妹的連帽衛衣,已經被雨水打濕了大半,頭發也濕漉漉地耷拉著,顯得有點狼狽。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看起來用了很久的雙肩包,一只手正拼命地在牛仔褲口袋里掏摸著,另一只手舉著屏幕裂了幾道紋的手機,正焦急地反復刷新著乘車碼,但顯然毫無反應。
“那、那個……我手機好像欠費了,網斷了刷不出來……身上也沒有帶現金……”男生哭喪著臉,眼神躲閃,不敢直視陸沉過于平靜甚至顯得有些銳利的目光,“能、能幫我買張票嗎?就最低票價三塊錢!回頭……回頭我充了話費一定還你!真的!我發誓!”
他說得又快又急,帶著一種天然的衰氣,仿佛這種倒霉事發生在他身上是再正常不過的日常。身后等著進站的人流投來不耐煩的目光,讓他更加窘迫。
陸沉默默地看著他,沒說話。他的目光掃過男生衛衣上笑容甜美的二次元角色、屏幕碎裂的手機,以及那雙眼睛里透露出的、混合著懇求、窘迫和一絲習慣性失敗的無奈。
這種氣質,與周圍精致而疏離的魔都格格不入,也與陸沉習慣的、充斥著古老威壓和冰冷秘密的世界截然不同。
陸沉默默地操作旁邊的自助售票機,買了一張最低票價的單程票,遞給他。
“謝謝!太謝謝你了哥們兒!你真是好人!救命之恩啊!”男生臉上爆發出巨大的、近乎夸張的驚喜,接過票,語無倫次地道謝。
兩人先后刷卡過了閘機,走下樓梯來到往浦東國際機場方向的2號線站臺。正值下班高峰,站臺上人頭攢動,空氣悶熱而潮濕,混雜著雨水和無數陌生人的氣息。列車進站的呼嘯聲帶來一陣強風,人群開始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動。
車門打開,里面早已是沙丁魚罐頭般的狀態。下車的人艱難地擠出,上車的人則迫不及待地涌入。陸沉皺了皺眉,他本能地厭惡這種過于密集和被迫的身體接觸,但別無選擇。周明跟在他身后,嘴里還在念叨著“借過借過,不好意思啊”,兩人被后面的人流裹挾著,幾乎是腳不沾地被擠進了車廂。
車廂內更是擁擠不堪,空氣渾濁。陸沉被迫和一個陌生乘客背貼背站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圍人濕漉漉的雨衣和雨傘傳來的潮氣,以及各種香水、汗水和食物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復雜氣味。他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目光投向窗外飛速掠過的隧道黑暗。
周明則被擠得幾乎貼在陸沉旁邊,他努力想抓住點什么保持平衡,但似乎總是慢半拍,隨著列車的啟動和剎車而微微搖晃。
“我靠……晚高峰也太恐怖了……”周明小聲抱怨,試圖在狹小的空間里調整一下姿勢,結果不小心踩到了旁邊人的腳,引來一聲不滿的嘀咕,他趕緊連聲道歉。
好不容易站穩了,他似乎又恢復了活力,或者說,用喋喋不休來對抗這尷尬擁擠的環境。他側過一點頭,對陸沉說:“哥們兒,怎么稱呼?我叫周明,周朝的周,明亮的明!今天真是出門沒看黃歷,論文被導師打回來重寫第三次,出門就下雨,手機還偏偏這時候欠費……唉,我就說今天不宜出行……”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的倒霉事,像個自帶背景音效的吐槽機器,在這擁擠嘈雜的車廂里,他的聲音不大,但足以清晰地傳到陸沉耳中。
陸沉只是淡淡地回了兩個字:“陸沉。”
“陸沉?好名字!聽起來就特別沉穩!不像我,我叫周明,我爸說希望我前途光明,結果我現在感覺前途一片漆黑……”周明繼續碎碎念,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壓低了一點聲音,“對了,哥們兒,你在哪站下?回頭我怎么把錢還你?加個微信?”
“不用了。”陸沉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目光沒有從窗外移開。
“那怎么行!三塊錢也是錢啊!做人要講信用!”周明一臉堅持,然后又垮下臉,“當然……如果你實在不想加……也行……唉,我就知道……”
他那副樣子,活像一只被雨淋濕后又被主人嫌棄、還被人群擠得暈頭轉向的大型犬。
這時,列車廣播報站:“下一站,陜西南路,開左邊門……”
陸沉動了動,準備下車。周明驚訝道:“哎?哥們兒你也這站下?太好了!我也住這附近!誒,不對,這附近老洋房區房租死貴……淮海路那邊……哥們兒你是富二代?”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好奇和一點點羨慕。
陸沉沒有回答。列車停穩,車門打開,他憑借著冷靜和一定的技巧,迅速擠出了車廂。周明趕緊手忙腳亂地跟上,嘴里還在喋喋不休:“其實我租的房子就在前面的弄堂里,老破小,但便宜啊!就是隔音差點,樓上夫妻天天晚上……”
兩人隨著人流走上樓梯,通過閘機,從陜西南路站的4號出口走了出來。出口外即是繁華的淮海中路,秋雨已經變成毛毛細雨,晚高峰時段依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霓虹閃爍。
周明似乎松了口氣,回到了熟悉的熱鬧環境,話匣子又打開了:“雨小多了啊,謝了啊哥們兒!誒,你往哪邊走?我得從這邊穿到南昌路那邊的小弄堂里去……”
陸沉沒有回答,只是下意識地朝著自己公寓所在的、相對更安靜些的思南路方向走去。周明很自然地跟在一旁,還在絮叨著他論文的艱難和租房的各種瑣碎煩惱。
他們離開了主干道的喧囂,拐進了一條相對安靜的支馬路。梧桐樹的枝葉在雨中沙沙作響,路燈的光線被茂密的樹葉切割得斑駁陸離,行人也變得稀少起來。潮濕的空氣里,只剩下雨水敲打樹葉和地面的聲音。
就在他們快要走到下一個路口時,周明的話又一次戛然而止,腳步也停住了。
在前方一棵巨大梧桐樹的濃重陰影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站著一個身影。
高挑,黑色長風衣,仿佛本身就是黑夜的一部分。雨水似乎都刻意避開了她所在的那一小片區域,無聲滑落。
是蟬。
她似乎早就等在那里,冰藍色的眼眸穿透雨幕,精準地落在陸沉身上,然后,目光微微偏移,落在了陸沉身邊那個突然僵住、嘴巴微張、一臉“我是不是又惹到什么麻煩了”表情的周明身上。
她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看來,你遇到了‘同伴’?”蟬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卻讓周圍的雨聲都仿佛降低了幾度。
周明下意識地往陸沉身后縮了縮,小聲嘀咕:“……同、同伴?什么同伴?打劫的同伴嗎?大哥我身上真沒錢……”
陸沉沒有理會周明的胡言亂語,他看著蟬,心中那根一直緊繃的弦再次拉緊。
“訓練要開始了?”他問。
蟬的目光在周明那件濕漉漉的動漫衛衣上停留了一秒,然后重新看向陸沉。
“暫時變更。有個小任務,需要你提前適應一下。”她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至于你的這位‘朋友’……”
周明一個激靈,立刻舉手:“我路人!純路人!大哥大姐你們忙!我先走了!”說完就想往旁邊的弄堂溜。
蟬卻淡淡地開口,一句話就定住了他的腳步:
“周明,‘星海’大學考古系碩士在讀,導師是龐博教授。最近在做的論文課題是,《商周青銅器紋飾中的非對稱性及其文化隱喻初探》。”她頓了頓,補充道,“而且,你身上有微弱的‘回響’殘留,雖然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你最近接觸過什么特別的東西?”
周明徹底愣住了,臉上那種衰仔的表情褪去,第一次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看著蟬,又看看陸沉。
“你……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雨還在下,昏黃的路燈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平凡的都市夜晚,似乎正悄然滑向另一個不可測的維度。
陸沉看著突然變得有些陌生的周明,心中了然——蟬的出現,從來都不會帶來簡單日常。
新的漩渦,已經開始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