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的尾燈像被黑暗吞沒的螢火，倏忽消失在前方拐彎處。引擎的咆哮聲迅速衰減，最終只剩下夜風吹過荒廢公路兩旁枯樹的嗚咽，以及碎礫在腳下被碾動的細微聲響。

我站在濃重的陰影里，捏碎的追蹤器碎片從指縫簌簌落下。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葉，帶著泥土和枯草的死亡氣息，卻讓過度燃燒的大腦稍微冷卻。

周景明走了。他能活多久，看他的造化。我給了他一條未必是生路的生路，也甩掉了一個隨時可能崩潰的累贅。仁慈在這種游戲里是奢侈品，我消費不起。

現在，只剩我，和掌心里這枚再次沉寂的“蜂巢”。

還有那組燒灼著意識的坐標。

它指向的不是荒郊野外。根據大致方位和距離判斷，坐標的終點，落在了城市的核心區域——金融街，或者毗鄰的使館區。一個被財富和權力層層包裹、光鮮亮麗的地方。

“母體”的“錨點”？或者它的“求救信號”，竟然來自那里？這反差透著一種令人不安的詭異。

“園丁”和警方（或者說，他們的地面手套）此刻大概正忙著追捕那輛越野車，等他們發現上當，反應過來需要重新定位我，需要時間。這是唯一的窗口期。

必須盡快抵達坐標點。

但不能就這么去。我現在的樣子，比街邊的流浪漢還不如——破爛染血的衣物，狼狽不堪的形貌，腿上的傷，還有這無法解釋的、一旦被檢測到就可能引來瞬間毀滅的“蜂巢”。任何一道警戒線都能把我攔下。

需要偽裝。需要信息。需要……融入那片光鮮之地。

我的目光投向遠處地平線上城市勾勒出的模糊光暈。那里是規則的叢林，是另一種形式的狩獵場。

轉身，不再沿著公路行走，而是切入更荒僻的野地，向著城市邊緣的棚戶區和不發達城鄉結合部迂回前進。那里是城市的陰影面，規則模糊，更容易獲得我需要的東西。

腿上的傷持續散發著麻木和刺痛，依靠興奮劑強撐的精力正在快速消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和棉花上。但意識卻異常清醒，甚至是一種剝離了痛苦的冰冷銳利。

穿過大片荒廢的農田和灌溉渠，遠處出現了低矮混亂的建筑群，燈光稀疏，狗吠聲零星。空氣里多了垃圾焚燒和劣質煤煙的味道。

在一個堆滿廢棄輪胎的垃圾場邊緣，我找到了目標——一個獨自一人、正對著墻角撒尿的醉漢。他穿著臟兮兮但還算完整的工裝外套，旁邊停著一輛破舊的電動三輪車。

機會。

悄無聲息地靠近，在他系褲腰帶的瞬間，左手從后方猛地捂住他的口鼻，右臂鎖喉，身體重心下沉。他驚恐地掙扎，但酒精和突如其來的襲擊讓他迅速缺氧昏迷。

將他拖到輪胎堆的陰影深處。快速剝下他的外套、褲子和一雙散發著惡臭的勞保鞋。從他身上摸出一個皺巴巴的錢包，里面有幾張零鈔、一張模糊的身份證件、一張某物流公司的臨時出入證。

套上他那身沾滿油污和汗酸味的衣褲，大小勉強合適，濃烈的氣味足以掩蓋我身上的血腥。將昏迷的醉漢用廢棄麻繩草草捆了，塞進一個空油桶深處。

騎上那輛破舊的電動三輪，擰動把手，車輛發出不堪重負的嗡嗡聲，載著我駛向燈火更多的地方。

棚戶區街道狹窄骯臟，夜市攤販還未完全收攤，散發著廉價食物和酒精混合的氣味。行人不多，大多面目模糊，為生計奔波的臉上帶著疲憊和麻木。沒人多看一個騎著破三輪的“工人”一眼。

在一個煙霧繚繞、充斥著巨大游戲音樂聲的破舊網吧門口停下。這種地方，不需要身份，只需要現金。

扔給網管一張皺巴巴的紙幣，要了角落最暗的一臺機器。屏幕亮起，油膩的鍵盤粘手。

忽略所有需要身份驗證的通道。直接切入深網接口——這些魚龍混雜之地的網吧，往往是網絡灰色地帶最便捷的入口。利用清潔工日志里提到的幾個后門路徑和權限代碼（希望它們還沒被完全注銷），像幽靈一樣滑入某些特定網絡的邊緣。

搜索目標：坐標點對應的具體地址。

數據流在屏幕上滾動。金融街那片區域產權復雜，保密級別極高。常規手段一無所獲。

嘗試從其他角度切入。能源消耗異常？地下結構圖紙？安保外包公司流水？甚至……周邊區域的失蹤人口報告（尤其是特定技術背景的）？

信息碎片匯聚，交叉比對。深網論壇某些加密版塊的只言片語被捕捉、解密。

進度緩慢。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就在幾乎要放棄，準備冒險靠近再進行實地偵查時，一條極其隱秘的、幾乎被即時刪除的舊帖子碎片吸引了我的注意。發帖人匿名，談論的是金融街某棟標志性大廈的地下深層加固工程，語焉不詳地提到了“異常地質結構”和“非標準防護需求”，并附帶了一張極其模糊的、似乎是內部流傳的結構示意圖片段。

那片“異常地質結構”的區域，與我得到的坐標高度重合！

更重要的是，在那張模糊的示意圖一角，有一個微小的、幾乎被忽略的水印標志——那是一個纏繞著蛇杖的美元符號，周圍有星辰點綴。

周正宏旗下某家離岸控股公司的隱秘標識！清潔工提供的關系網里有這個標記！

就是那里！

猛地起身，離開令人窒息的網吧。跨上三輪車，朝著城市璀璨的心臟駛去。

越靠近核心區，街道越發整潔，燈光越發璀璨，空氣中也仿佛彌漫著金錢和權力的味道。巡邏的警察和私人安保明顯增多，攝像頭無處不在。

在一個地鐵站附近的陰暗巷口，丟棄了三輪車。接下來的路，需要更隱蔽的方式。

目標大廈在望——一棟近百層的玻璃幕墻巨塔，在夜色中熠熠生輝，如同矗立的財富豐碑。它的地下，卻可能藏著這個時代最黑暗的秘密。

如何進去？正面突破是自殺。

繞著巨塔外圍緩慢行走，目光如同掃描儀，掠過每一個出入口、通風口、卸貨區、地下車庫入口……安保極其嚴密，身份識別、金屬探測、生物掃描層層疊疊。

在一條與大廈相鄰的、相對僻靜的輔路旁，我停下了腳步。這里有一個市政供暖系統的地下檢修井蓋。位置很微妙，恰好在大廈自身監控范圍的邊緣，又靠近大廈的地基。

根據之前看到的結構圖碎片，大廈的地下深層加固工程，與城市的部分市政管網曾有過交接……

這是一個可能的薄弱點。

需要工具。迅速離開，在幾條街外的一個24小時自助工具租賃柜前，用剩下的零鈔租借了一把液壓鉗和一根撬棍。然后返回那個檢修井旁。

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迅速用撬棍撬開井蓋邊緣，液壓鉗發力，剪斷銹蝕的鎖具。沉重的井蓋被移開，露出向下延伸的、布滿銹垢和蒸汽管道的豎井。

一股熱烘烘的、帶著鐵銹和化學防凍劑味道的空氣涌出。

向下爬。豎井很深，管道密集。根據記憶中的方位，朝著大廈地基的方向水平移動。在一個岔路口，選擇了更狹窄、似乎久未使用的一條管道。

管道盡頭，被一道厚重的、布滿新銹的金屬格柵封死。格柵后面，隱約可見是另一片黑暗空間，空氣更加陰冷，帶著某種電子設備特有的微弱臭氧味。

就是這里了。格柵另一邊，應該已經屬于大廈的地下深層區域。

用液壓鉗對付格柵的鎖扣。銹蝕嚴重，咬合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在這寂靜的地下，聲音被放得很大。

就在即將剪斷的瞬間——

嗡。

掌心里的“蜂巢”，毫無征兆地，又一次傳來極其輕微的震動。

不是蘇醒，更像是一次……無意識的痙攣？

幾乎同時，格柵另一側的黑暗深處，遠遠地，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類似繼電器切換的“咔噠”聲。

緊接著，一陣極細微的、高頻的嗡嗡聲由遠及近，迅速變得清晰！

那不是機器運行的聲音！是某種……小型飛行器？！

不好！

猛地向后暴退！

咻咻咻——！

幾道纖細的、灼熱的紅色激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間穿透格柵的縫隙，打在我剛才站立的位置，在管道壁上留下幾個冒著青煙的小洞！

微型防御無人機！

“蜂巢”剛才的震動，不是意外！它要么是被這里的某種防御系統激活感應到了，要么……它根本就是一個雙向的信標，既被我利用，也在時刻向主機報告我的位置！

根本沒有安全窗口！

我被騙了！或者說，從我接入“數據墳場”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他們的監視之下！之前的圍捕、妥協、放行，可能都是計劃的一部分，就是為了讓我“自信”地找到這里，自投羅網！

格柵另一側，那高頻的嗡嗡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無數紅點在空中亮起，如同蘇醒的蜂群！

退路已被堵死！

絕境！

我背靠著冰冷滾燙的管道壁，看著眼前那無數對準我的紅色激光瞄準點，右手死死攥住了那枚冰冷、卻仿佛帶著嘲諷意味的“蜂巢”。

那么，如你們所愿。

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