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墨走出奉天殿時,晨光已把金磚地面曬得溫燙。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原主的記憶還在腦中翻涌——這具身體的前主人雖怯懦,卻把朝中人脈記了本細賬,此刻那些名字正隨著腳步顛晃:吏部侍郎是太后的表親,禁軍統(tǒng)領(lǐng)明著中立暗里靠向太后,唯獨兵部尚書老陳,當年受過先帝恩惠,去年因頂撞太后被削了半職,至今還在兵部冷板凳上坐著。
“丞相留步。”
身后傳來輕喚,肖墨回頭,見是個穿青布衫的小宦官,手里捧著個描金漆盒。這宦官眼生,不是殿上那幾個熟面孔,肖墨心里多了層警惕,卻還是停了腳。
“陛下讓奴才給您送樣?xùn)|西。”小宦官把漆盒遞過來,指尖悄悄往盒底按了按。肖墨接過來時,觸到盒底有塊凸起,像是什么硬物被墊在里頭。他不動聲色地掀開盒蓋,里頭是塊半舊的玉佩,玉質(zhì)普通,雕的卻是只銜著桂枝的麻雀——是林晚垂掛髻上常綴的紋樣。
“替朕謝陛下。”肖墨合了盒蓋,指尖在盒底輕輕敲了兩下。小宦官沒多話,屈身行了個禮便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又回頭,飛快地往東側(cè)角門瞥了眼,才匆匆消失在回廊盡頭。
肖墨捏著漆盒往相府走,路過御花園時,故意繞到假山后。他把盒底的夾層撬開,里頭掉出張折疊的紙條,墨跡是新的,字卻寫得歪歪扭扭,顯然是怕被人認出筆跡:“戶部賬房劉三,住城南柳巷。”
末尾還畫了個極小的墨點,像是下筆時猶豫了許久。
肖墨把紙條湊到鼻尖聞了聞,有淡淡的松煙墨香,混著點杏仁味——是林晚案頭那盒貢墨的味道。他心里松了口氣,又添了幾分沉重:這十六歲的女帝,哪是什么擺設(shè),分明是在刀尖上藏著鋒芒。
回府時,管家正候在門口,臉色發(fā)白:“相爺,方才太后宮里來了人,說……說請您明日去慈安宮回話。”
肖墨捏了捏掌心的紙條,笑了笑:“知道了。備車,去城南柳巷。”
柳巷是京里最雜的巷子,青石板縫里都嵌著泥。劉三家好找,門口掛著串風(fēng)干的玉米,院墻上爬滿了牽牛花。肖墨剛叩門,門就“吱呀”開了,探出張蠟黃的臉,正是賬房劉三。
“相……相爺?”劉三腿一軟,差點跪下。肖墨扶了他一把,往院里掃了眼——院里晾著件半干的藍布衫,領(lǐng)口磨出了毛邊,墻角堆著幾個裝雜糧的瓦罐,倒不像是中飽私囊的樣子。
“劉賬房不必慌。”肖墨往屋里走,屋里陳設(shè)簡單,只有張舊木桌,桌上攤著本賬冊。“本官來,是想問漕運糧價的事。”
劉三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著:“相爺,那……那都是戶部尚書逼的!他讓小的把糧價往高了報三成,還說……還說若是不從,就把小的妻兒送回老家……”
肖墨拿起桌上的賬冊,翻開一看,里頭用紅筆標著真實糧價,與原主記憶里的舊檔對得上。他指尖在賬冊上敲了敲:“陛下知道你委屈。”
劉三猛地抬頭,眼里迸出點光,又很快暗下去:“陛下知道又能怎樣?太后娘娘……”。
“太后也未必護得住所有人。”肖墨把賬冊合上,遞給他,“明日早朝,你敢不敢把這賬冊遞上去?”
劉三攥著賬冊的手發(fā)抖,指節(jié)泛白。肖墨看著他,放緩了語氣:“你若敢,本官保你妻兒平安。若是不敢,三日之后,戶部尚書把漕稅貪了,第一個推出去頂罪的,就是你。”
劉三咬著牙,半晌才磕了個頭:“小的……小的敢!”
從柳巷出來,天已擦黑。肖墨坐在車里,掀著車簾看街景,忽然見街邊茶館里坐著個熟悉的身影——兵部尚書老陳,正獨自喝著茶,面前擺著盤花生,卻沒動幾顆。
肖墨讓車夫停了車,掀簾下車。老陳見了他,眼皮都沒抬,端起茶碗抿了口:“相爺如今倒是清閑,還有功夫逛茶館。”
這話里帶著刺,肖墨卻不在意,拉了張椅子坐下:“陳尚書可知,明日早朝有好戲?”
老陳斜了他一眼:“太后要拿你問罪,你還有心思看戲?”
“太后要問罪,也得看有沒有人幫她。”肖墨拿起顆花生,剝了皮,“漕運糧價的賬冊,本官找到了。明日劉三當庭翻供,戶部尚書必然慌神。只是……太后若是讓禁軍把劉三拖下去,誰來護著?”
老陳端茶碗的手頓了頓,沒說話。肖墨繼續(xù)道:“先帝當年賜給陳尚書的那柄‘鎮(zhèn)北刀’,如今還在府里吧?刀鞘上刻的‘護國安邦’,可不是只護太后的邦。
老陳猛地抬頭,眼里的渾濁散了些,亮得嚇人。他盯著肖墨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這小子,倒比從前硬氣。明日早朝,禁軍若是敢動,老夫這把老骨頭,替你擋一擋。”
肖墨也笑了,把剝好的花生遞過去:“有勞陳尚書。”
第二日早朝,奉天殿的金磚透著寒氣。林晚坐在御座上,垂著眼,看不清神色。戶部尚書站在殿中,腰桿挺得筆直,還在唾沫橫飛地奏請加征漕稅:“……如今漕運艱難,糧價飛漲,若不加稅,恐難支應(yīng)軍餉……”
“大人說的,是哪門子的糧價?”
殿外傳來聲喊,劉三捧著賬冊,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跪在地上,把賬冊高高舉過頭頂:“陛下!這才是真實的漕運糧價!戶部尚書逼小的造假,意在中飽私囊啊!”
戶部尚書臉色驟變,厲聲道:“你這刁奴!竟敢污蔑本官!來人,把他拖下去!”
殿外幾個禁軍應(yīng)聲上前,正要抓劉三。忽聽一聲斷喝:“住手!”
兵部尚書老陳從班列里站出來,手里握著柄銹跡斑斑的長刀,正是那柄“鎮(zhèn)北刀”。“陛下還未發(fā)話,誰敢動證人?”
禁軍被他鎮(zhèn)住,腳步頓在原地。太后派來的那幾個宦官急了,其中一個尖聲道:“陳尚書!你敢違抗太后懿旨?”
“老夫只知遵先帝遺詔,護當朝天子。”老陳握著刀柄,目光掃過殿中,“誰要是敢在陛下跟前動私刑,先問問老夫這刀答不答應(yīng)!”
殿里霎時安靜下來,連風(fēng)都似停了。肖墨站在一旁,悄悄看御座上的林晚——她抬起了頭,那雙曾蒙著霧的眸子亮得很,正落在劉三捧著的賬冊上,指尖在御座的扶手上輕輕點了點,像是在數(shù)著什么。
戶部尚書慌了神,撲通跪下:“陛下!這刁奴血口噴人!臣……”
“賬本拿來。”林晚的聲音不高,卻清清楚楚。內(nèi)侍把賬冊呈上去,她翻了兩頁,抬頭看向戶部尚書,眼神冷得像冰:“去年漕運損耗,賬冊上寫著三成,可漕運司的舊檔里,明明是一成五。這多出來的一成五,去哪了?”
這話問得又準又狠,顯然是做過功課的。戶部尚書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
肖墨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戶部尚書欺君罔上,貪墨漕稅,當即刻收押,徹查其家產(chǎn)!”
“臣附議!”老陳跟著躬身。
殿里的官員你看我,我看你,有幾個曾被太后打壓過的,也跟著站出來:“臣附議!”
林晚握著朱筆,在奏折上重重一勾,落下“準”字。那朱紅的墨跡落在紙上,像極了破開寒夜的一點春。她放下筆,目光掃過殿中,最后落在肖墨身上,輕輕頷首——那眼神里沒有了警惕,也沒有了疑惑,只有一點明明白白的篤定。
退朝時,肖墨走在老陳身邊,聽他哼著小曲,腳步都輕快了不少。“你小子,倒是給陛下遞了步好棋。”老陳拍了拍他的肩,“只是太后那邊,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肖墨抬頭看了眼奉天殿的方向,檐角的銅鈴在風(fēng)里輕響。“她自然不會。”他笑了笑,“但至少從今日起,她該知道,這殿上的人,不全是她的棋子。”
風(fēng)從殿宇間穿過去,帶著點暖意。肖墨知道,這只是第二步。太后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諸國的戰(zhàn)火還在邊境燒著,要走的路還長。但他回頭時,看見御座旁的菱花窗里,有片衣角輕輕晃了晃——是林晚的明黃色常服。她在看著他們,像看著一場剛起頭的春。
這春來得慢,卻終究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