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一夜過后，陳默幾乎未曾合眼。天明時分，他仔細檢查了后院和店鋪的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出那個黑影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

對方極其專業(yè)，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痕跡。后院松軟的泥地上只有一個極淺的、前腳掌的印痕，形狀特殊，絕非尋常靴履，更像是某種軟底快靴，且尺寸偏小。門軸上發(fā)現(xiàn)了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透明油漬，嗅之無味，顯然是用來消除異響的。

最讓陳默在意的，是他在柜臺邊緣，靠近那罐秋梨膏的位置，發(fā)現(xiàn)了一根極其細微的、幾乎與灰塵融為一體的纖維。它不是麻，不是葛，也不是絲綢，是一種極細、略帶韌性的黑色動物絨毛，隱隱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幽藍光澤。

他將這根絨毛小心地藏好。這是唯一的實物線索。

白日里，西市似乎恢復(fù)了往日的喧囂，但暗流愈發(fā)洶涌。巡邏的金吾衛(wèi)和天策府騎兵明顯增多，眼神也更加銳利，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壓力。關(guān)于昨夜永和坊“莫名失火”導(dǎo)致王家三口不幸罹難的消息，以一種官方蓋棺定論的方式悄然流傳開來，帶著一種刻意淡化的冷漠。孫二娘唏噓了幾句世道無常，便也不再提起，平凡人的悲傷在巨大的生存壓力面前，顯得如此廉價和短暫。

陳默的心如同浸在冰水里。他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斃。那個黑影，或者他背后的勢力，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他必須知道對方是誰，想要什么。

他再次走上了西市的街道，但這一次，目標更加明確。他不再是漫無目的地觀察，而是帶著那根特殊的絨毛和記憶中的靴印，開始了有目的的探尋。

他先是去了幾家經(jīng)營皮貨和毛料的商鋪，假意為客人定制特殊皮料，拿出那根絨毛詢問。大部分掌柜都搖頭表示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毛料。 finally，一位年邁的、專營塞外稀有皮貨的老胡商瞇著眼看了半晌，才遲疑道：“這……倒像是幽州以北，極寒之地的某種夜梟腹下的軟絨，極其稀少，據(jù)說只有最頂尖的獵手才會用其制作貼身軟甲，輕便且能一定程度規(guī)避某些咒法探查……小哥從何得來？”

陳默心中一動，含糊搪塞過去，立刻告辭。幽州以北，夜梟軟絨……這指向性依舊模糊，但范圍縮小了。

接著，他又留意那些售賣特殊鞋履和提供修補服務(wù)的攤位。他巧妙地與幾個老鞋匠閑聊，借著夸贊對方手藝的機會，描述那模糊的靴印形狀和可能使用的軟底材質(zhì)。一個曾在軍中服務(wù)過的老匠人嘟囔了一句：“聽你這么說，倒有點像……咳，沒什么，許是老漢看錯了?！彼坪跤兴櫦?，不肯再多言。

陳默沒有追問，但心中已有計較。軍中？或是與軍中有關(guān)聯(lián)的勢力？

午后，他冒險靠近了西市邊緣那片胡商聚集、修行者活動頻繁的區(qū)域。他躲在一個賣馕餅的攤子后面，仔細觀察。他看到幾個穿著類似制式皮甲、腰間佩著彎刀的漢子走進一家酒肆，他們的靴子……樣式普通，但步態(tài)沉穩(wěn)，帶著久經(jīng)訓(xùn)練的統(tǒng)一感。

突然，他的目光被另一個身影吸引。

那是一個穿著灰色勁裝、身形瘦削的男子，正從一個掛著奇異草藥招牌的帳篷里走出來。他的步伐輕盈得異乎尋常，落地無聲，而且……他腳上穿的，正是一雙深色的、看起來極其柔軟的軟底快靴！雖然看不清細節(jié)，但那種步態(tài)和感覺，與昨夜的黑影極為相似！

陳默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他死死盯住那人。

灰衣人似乎并未察覺，低著頭，迅速轉(zhuǎn)入一條人流較少的小巷。

陳默毫不猶豫，立刻遠遠跟上。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借助人流和貨攤的遮擋，勉強吊住對方的背影。

那灰衣人異常警覺，在小巷中七拐八繞，時而突然停頓，時而加速，顯然是在反跟蹤。陳默將全身的注意力都提升到極致，依靠對地形的熟悉和提前預(yù)判，幾次險些跟丟，又勉強綴上。

最終，灰衣人在一座看起來頗為破敗、香火稀疏的小道觀前停下，警惕地四下看了看，迅速閃身進入。

陳默躲在巷口一個廢棄的灶臺后面，心臟狂跳。

這座小道觀他知道，供奉的是某位冷僻的地方神祇，平日里只有一個耳背的老道士打理，香客寥寥。怎么會和這種身手詭秘的人扯上關(guān)系？

他不敢靠近，只能在遠處耐心等待。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道觀的后門悄然打開，出來的卻不是那個灰衣人，而是另一個穿著普通百姓衣服、挑著一擔柴禾的樵夫！

但陳默的眼睛瞬間瞇起——雖然換了打扮，但那走路的姿態(tài)，那種輕盈而隱含力量的步幅，尤其是那雙雖然沾了泥污卻依舊能看出柔軟質(zhì)地的鞋子……就是他！

好高明的偽裝和遁術(shù)！

陳默繼續(xù)跟蹤。那樵夫挑著柴，混入人流，看似漫無目的地走著，最終卻繞到了西市另一側(cè)，靠近皇城方向的一片區(qū)域。這里多是些倉庫、車馬行以及一些中小型衙門的后巷，人流相對稀疏。

樵夫在一家掛著“順風(fēng)貨棧”牌匾的倉庫后門停下，有節(jié)奏地敲了幾下門。門開了一條縫，他迅速閃身而入。

陳默記住了這個地方。順風(fēng)貨棧。他遠遠觀察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偶爾有人進出，皆步履匆匆，神色警惕，彼此間交流甚少，透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貨棧。

正當陳默思索下一步該如何時，貨棧的門再次打開，一輛運貨的騾車駛出。趕車的是個面貌普通的漢子，但陳默的目光卻猛地凝固在騾車的車轍上——那沾滿泥濘的車輪縫隙里，隱約卡著幾片深綠色的、邊緣有著奇異鋸齒狀的葉片！

這種葉子……陳默認得！昨天他去安善坊查看那口冒黑氣的廢井時，在井口附近的亂石堆里見過！當時他還覺得這葉子形狀古怪，不似長安左近常見的植物。

安善坊的井……順風(fēng)貨棧的騾車……

一個模糊的、令人不安的聯(lián)想在他腦中形成。

難道這些人的活動，還和那些城里出現(xiàn)的詭異事件有關(guān)？

他感覺自己仿佛觸摸到了一張巨大蛛網(wǎng)的邊緣，冰冷而粘稠。而他自己，正是一只不小心撞上蛛網(wǎng)的小蟲。

跟蹤不能再繼續(xù)了，這里太過空曠，容易被發(fā)現(xiàn)。陳默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悄然后退，準備離開。

就在他轉(zhuǎn)身，即將匯入主干道人流的剎那，一種極其細微的、被窺視的感覺再次掠過心頭！

不是來自貨棧方向！

他猛地抬頭，視線掃過街對面一家茶樓的二樓窗口。

窗口空無一人，只有一副半卷的竹簾在微風(fēng)中輕輕晃動。

是錯覺？還是……另有其人？

陳默背脊發(fā)涼，不敢再多留一秒，迅速低頭，匯入了熙攘的人潮之中，消失不見。

他以為自己是在追蹤獵物的蹤跡，卻不知，在這迷局般的長安城里，獵人與獵物的角色，隨時都可能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