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大樓頂層。空氣濾凈系統(tǒng)發(fā)出幾乎無法覺察的低鳴,像某種巨獸在深海底部的呼吸。落地玻璃幕墻外,整個城市的鋼鐵與霓虹鋪陳開去,如同巨大的電路板上流動著萬億字節(jié)的信息洪流。霍宴州坐在整片光海的核心,卻身處一個絕對的靜默孤島中。
他的視線落在攤開的紙頁上,那紙的紋理似乎也帶上了情報特有的冰冷觸感。報告來自一個不存在于任何公司名冊上的調(diào)查小組,代號“夜鸮”。此刻紙張上呈現(xiàn)的簡潔條目,卻蘊含著引爆深海炸彈的當量。
「目標人物:蘇晚(曾用名蘇雨桐)。」
「事件節(jié)點:四年前乘K183次列車由蘇市抵京。抵京日期:2019年5月3日。」
「現(xiàn)狀:無固定雇主關(guān)系。創(chuàng)立并運營小眾珠寶品牌‘晚星’工作室(注冊地址:梧桐路27號‘創(chuàng)意盒子’園區(qū)A3)。獨居。」
「關(guān)系人:蘇念。男性。年齡:4歲。出生日期:2020年1月11日。」
「生父:未登記。」
紙頁邊緣,霍宴州搭著的指關(guān)節(jié)無聲地繃緊了。一道細微的、足以勒斷合金的應(yīng)力在他拇指和食指指腹間悄然凝聚。
四歲。
日期被精確地錨定:2020年1月11日。
一道冰冷、帶著血腥味和引擎哀鳴的記憶閃電劈開腦海——
四年前(2019年),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海水,那個混亂、絕望、掙扎的夜晚…海神號的沉沒!所有事件的起點!
那個女人…被他從致命螺旋槳邊緣拽回來的、最后只留下模糊記憶的女人…
時間線如同被強光照射的X光片下清晰顯現(xiàn)的骨骼,一根最關(guān)鍵的骨刺——那個混亂糾纏的夜晚,在四年前。
而這個孩子,蘇念,出生在沉船事件九個月后。日期吻合。
血液似乎在那瞬間改變了流速,一種無聲的嗡鳴在顱骨內(nèi)震蕩。心臟本該加速泵血,卻反常地沉緩了一下,如同引擎猛然吸入過量冰冷海水而導(dǎo)致的瞬間窒息。喉間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金屬銹味。
“蘇…念…”這個音節(jié)無聲地在他唇齒間滾過,像舔舐一枚包裹著蜜糖的刀片。柔和,卻又帶著能割裂神經(jīng)的鋒利。
念。
這個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燙穿冰層,觸碰到一份被他刻意封存在記憶禁區(qū)最深處的冰冷文書。
一封來自虛擬通道的郵件。
發(fā)送者:不可追朔的幽靈地址。
附件:一筆匯入某隱秘海外托管賬戶的資金記錄截圖。金額精準,分毫不差。
備注欄里,只有一行簡短到冷酷的字符:
“孩子撫養(yǎng)費,從此兩清。“
當時,這條信息如同廢棄的垃圾碎片,被過濾程序的洪流沖走。除了霍氏安保總控室里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超級計算機掃描日志中留下過不到3毫秒的痕跡,連他這個被署名者都未曾真正入眼。
如今,“念”字將這兩個冰冷的時空碎片——混亂的沉船之夜與四年后孤僻的小男孩——強行焊接。那曾被視為惡意騷擾或誤判數(shù)據(jù)的冰冷字符“孩子撫養(yǎng)費”,此刻被賦予了極其恐怖的具體指向!
指腹下的報告紙頁無聲地向下陷去一角,形成一個清晰的半圓形凹痕。桌面冰冷堅硬的反光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那瞳孔正以一種極其駭人的速度,向深淵的更底層收縮、凝結(jié)。
梧桐路,“創(chuàng)意盒子”園區(qū)。午后的陽光被高高的彩色玻璃穹頂過濾,在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駁溫暖的光塊。空氣里彌漫著手作咖啡的香氣、木料刨花的清苦和顏料的松節(jié)油氣息。
A3工作室的玻璃門敞開著,工作臺上散落著圖紙、零碎的藍綠色蠟?zāi)!⑶懈罹珳实膶毷透魇骄毠ぞ摺LK晚正微微弓著背,眉心輕蹙,右手持著細如發(fā)絲的鉑金焊槍。槍尖頂端一點比針尖更小的純白高溫光點穩(wěn)定地燃燒著,精準地點綴在一塊剛剛成型的、呈現(xiàn)海浪翻滾扭曲形態(tài)的鉑金鑲座上。幾顆細小的碎鉆,如同被風暴席卷的星辰,正被依次固定在漩渦的中心。每一次焊點落下,都伴隨著一絲頭發(fā)燒焦般的微不可聞的焦味和細微的火星閃爍。
汗水沿著她的額角慢慢滑下。
不是工作的熱力,而是源于胸口那根從昨夜酒會就一直繃緊、始終未能松懈的弦。昨夜…霍宴州…那碎裂的水晶杯…那冰冷的質(zhì)問…那幾乎要將她拖回黑暗深海的壓迫眼神…畫面碎片在指尖穩(wěn)定操作的間隙,不斷撞擊著她的神經(jīng)。
四年來,她將所有的驚恐、混亂和那個夜晚帶來的烙印,深深壓在生存與撫養(yǎng)念念的層層巖石之下。她以為自己早已在一次次午夜夢回的冷汗中錘煉出了最堅硬的殼。昨夜只一瞬間,那個男人僅僅一個眼神,一句問話,就輕易在她看似堅硬的鎧甲上鑿開了一道細微卻致命的裂痕。
“媽媽!”
清脆的、如同風鈴被陽光敲響的童聲,帶著飛揚的喜悅,穿透了工作室里金屬與火焰的低語。
那根緊繃的神經(jīng)陡然一松。焊槍尖端的光點也似乎隨之微微一顫。蘇晚幾乎在同一瞬間關(guān)掉焊槍開關(guān),極細微的火星湮滅在空氣中。所有關(guān)于昨夜陰云的記憶瞬間被這道明亮的聲音驅(qū)散。她猛地抬起頭,臉上來不及擦去的汗水映著暖光,瞬間化作柔軟的光澤。
工作室門口,一個小小的身影掙脫了老師的牽引,像一顆沖出炮膛的小炮彈,背著一個幾乎拖到屁股的藍色小書包,臉蛋紅撲撲地朝她飛撲過來。身后,幼兒園的配班老師小陳正扶著門框,帶著善意和理解的微笑。
“念念!”蘇晚的聲音如同包裹了最柔軟的天鵝絨,張開的雙臂牢牢接住這束溫暖而真實的陽光。
小人兒一頭扎進她懷里,帶著陽光、汗水和孩子特有的奶香味,埋在她頸窩蹭了蹭,甕聲甕氣地開始發(fā)射信息:“媽媽!今天周小胖用彩泥捏了霸王龍!牙齒比我手指還大!超——厲害!還有琪琪老師教我們唱新歌啦,是‘小星星’,但是我早就學(xué)會了!王小明說他爸爸帶他去游樂園坐了大船,比秋千高好多好多!還說下次帶我…”
蘇晚笑著聽著,手指溫柔地梳理著兒子細軟的頭發(fā),彎腰把小人兒抱了起來。指尖的焊槍殘留的溫度在碰到他柔嫩臉頰的瞬間迅速消退了。只有冰涼。
她對老師點頭致謝。小陳也笑著擺手:“蘇念今天特別乖!念念,跟陳老師說再見。”
“陳老師再見!”念念在媽媽懷里揮舞著小胖手,笑得露出幾顆小乳牙,陽光灑滿了他毛茸茸的頭頂。
抱著兒子沉甸甸的、充滿生命力的小身體走出工作室,穿過充滿藝術(shù)氣息的園區(qū)長廊,蘇晚心頭那片由昨夜寒冰帶來的陰霾被短暫地蒸騰了。陽光透過玻璃穹頂,在地面拉長了她們的影子,一長一短,緊緊依偎。
“大船真的能沖下來嗎?水花會不會把衣服都打濕啦?媽媽我們什么時候也去坐?”念念還沉浸在小朋友的描述里,仰著小臉,大眼睛里滿是憧憬和興奮的光芒。
“當然能沖下來呀,像滑滑梯一樣,嘩——”蘇晚學(xué)了一下水聲,看著兒子咯咯直笑,“不過要等念念再長高一點點哦。等夏天到了,我們就去海邊玩水,好不好?”
“好——!”念念拖長了調(diào)子,開心地在媽媽懷里扭動了一下小身子。他的小手抓著蘇晚的衣領(lǐng),那枚冰涼的海藍寶項鏈垂下來,邊緣輕輕磕到他肉乎乎的下巴。
他“唔”了一聲,似乎這時才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小臉忽然從興奮轉(zhuǎn)成了一點點困惑,又帶著點天真無邪的分享欲。
“媽媽,”他湊到蘇晚耳邊,小手攏成小喇叭,用一種神秘兮兮又帶著點童稚困惑的語氣小聲說,“今天在幼兒園鐵欄桿外面,有個叔叔…好奇怪。”
蘇晚的腳步?jīng)]有任何遲滯。陽光依舊暖烘烘地灑在背上。
但她的脊背在那一瞬間,肌肉控制不住地痙攣收縮了一下。像被一把無形的、淬了冰霜的針狠狠扎了一下。胸口那根好不容易才松弛下來的弦,猝然繃緊到極限!
昨夜酒會…那雙穿透喧囂、冰錐般將她釘在原地的眼睛…那句裹挾著深海暗涌的問話…瞬間在耳邊轟鳴炸響!
她抱著兒子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勒得念念不舒服地哼唧了一聲。
蘇晚猛地驚醒,瞬間松了力道,同時強行將臉上的驚悸和警惕壓成一種近似于平靜的表情。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側(cè)過臉,目光卻如同精準的探照燈,帶著冷硬的鋒利邊緣,迅疾而銳利地掃向幼兒園方向——緊閉的鍛鐵雕花大門,只有零星幾個遲接的孩子和家長正在離開。
目光如同鷹隼般掃向馬路對面——稀疏的車流,停靠的幾輛普通私家車,行道樹斑駁的陰影…再掃向周圍人行道——遛狗的老人,推嬰兒車的年輕夫婦,腳步匆匆的白領(lǐng)…沒有那張臉!沒有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壓迫感身影!
一切…似乎都正常。
“哪個叔叔呀?念念在哪里看到他的?”蘇晚盡量讓語氣保持溫和的疑惑,但每個字都像是從緊咬的齒關(guān)中擠出來的冰屑。她抱著兒子迅速穿過馬路,腳步比剛才快了幾分。
“就在那里呀!”念念抬起小手指向幼兒園大門旁邊的香樟樹下,“穿黑黑的衣服,好高好高…像我們繪本里的大黑熊騎士那么高!他站在那里看了我們好久好久…小朋友做游戲的時候他就在看…”
黑衣服…很高…
每一個詞都如同重錘敲擊在蘇晚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霍宴州!
他來過!他找到了這里!他看到了念念!
一種冰冷徹骨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恐慌瞬間攫住了她,比昨夜酒會上的撞擊更加猛烈!昨夜只是她個人的戰(zhàn)場。而現(xiàn)在,那顆她以血肉和生命包裹守護的小小星辰,暴露在了那頭黑暗巨獸的視野之下!她小心翼翼構(gòu)筑了四年、隔絕了所有致命風雨的脆弱的寧靜港灣,在一夕之間暴露在了驚濤駭浪之中!
“那他…跟念念說話了嗎?有嚇到念念嗎?”蘇晚幾乎是屏著呼吸問出這句,聲音帶著幾乎無法掩飾的細微顫抖。
“沒有呀,”念念搖搖頭,小臉上依舊是純粹的疑惑,“他就是站在那里看…后來我滑滑梯的時候回頭再看,他就沒啦!像氣球飛走啦!”他似乎覺得媽媽的緊張有些好笑,小手拍拍蘇晚的臉頰,“媽媽不怕,念念是大孩子啦!不怕怪獸!”
“不怕…念念不怕…”蘇晚機械地重復(fù)著,抱著兒子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他嵌入自己的骨血里。脊背上那股冰寒卻如同附骨之疽,迅速蔓延到了全身每一寸肌膚。陽光落在身上,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梧桐路27號“創(chuàng)意盒子”園區(qū)斜對面。
一條被高大懸鈴木樹冠和共享單車停放區(qū)巧妙分割、不易引人注意的內(nèi)部岔路口。
一輛通體啞光黑、如同夜色本身鍛造出的梅賽德斯-邁巴赫GLS600,靜靜地蟄伏在濃郁的樹蔭之下。深色的隱私玻璃隔絕了外部所有的窺探,也完美地過濾了窗外的喧囂。車內(nèi),頂級降噪系統(tǒng)營造出絕對的沉寂,只有空調(diào)系統(tǒng)吹拂著恒溫22度的氣流,拂過昂貴的Nappa真皮。
駕駛座后面。霍宴州身體微微前傾,沉靜的側(cè)影如同凍結(jié)的雕塑,線條冷硬、完美,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起伏。他的目光穿透深色的車窗,越過稀疏的行道樹和略顯紛亂的共享單車車架,鎖定在馬路對面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被女人抱在懷里的那個小男孩。
蘇念。
他穿著藍色的幼兒園統(tǒng)一制服套裝,背著黃色的小書包,側(cè)著小腦袋趴在女人的肩膀上,小嘴似乎還在興奮地說著什么,臉頰紅撲撲的,像熟透的、汁水豐盈的蜜桃。陽光下,他那細軟的黑色短發(fā)泛著一圈柔軟的棕色光暈。
霍宴州的視線如同手術(shù)臺上最精密的激光切割儀,無聲地將那個小小的身影分割、解析。
略深的膚色…承襲自南方水系城市那種濕潤陽光下特有的溫潤暖玉底色。
那挺俏而線條清晰的鼻尖弧度…
耳廓的形狀,尤其是那微微帶尖的上耳輪輪廓…
當那個女人抱著孩子轉(zhuǎn)身向園區(qū)大門走去,小男孩的側(cè)臉完整地轉(zhuǎn)過來對著馬路方向,短暫地暴露在午后的強光下——
霍宴州垂放在真皮座椅扶手上的那只手,拇指極其輕微地向上痙攣了一下!
小男孩的眉骨!
在那飽滿圓潤的孩童額頭之下,兩道小小的、卻已經(jīng)初具雛形的眉弓!那微微隆起的骨感線條,在幼嫩皮膚下劃出的、帶著某種近乎鋒利傾向的獨特角度!
一股極其陌生、兇猛、無法以任何過往經(jīng)驗理解的情緒海嘯,毫無預(yù)兆地在他那片冰凍萬年的意識深海里驟然拔地而起!帶著摧枯拉朽、足以撼動一切的原始力量,以完全超越理性控制的速度,瞬間席卷過每一條神經(jīng)束!
驚雷無聲炸響!
不是耳膜,是在骨髓深處!
心臟在胸腔內(nèi)猛烈地收縮了一下,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緊!劇烈到讓他瞬間屏住了呼吸!血液沖撞著耳膜,帶來一陣尖銳而短促的嗡鳴!眼前短暫地黑了一下,視野邊緣仿佛有血紅色的星塵爆散開來!
那些資料上冰冷的數(shù)據(jù)——年齡、日期、轉(zhuǎn)賬記錄里的“孩子撫養(yǎng)費”…所有邏輯鏈被強行驗證的鐵證!
此刻,在那清晰的、無可辯駁的、寫在那張小臉上猶如古老刻符般的遺傳密碼面前,轟然倒塌!
冰冷的數(shù)字,在灼熱的血脈遺傳面前,脆弱得像一張被燒穿的符紙!
那張臉…那是…一張縮小版的、輪廓模糊卻骨相酷似的…他童年的樣子?!
血脈深處發(fā)出的、原始而蠻橫的共鳴信號,如同百萬伏特的電流,瞬間擊穿了他所有的理性防御、所有冷酷的算計、所有由四年前沉船之夜血腥陰影構(gòu)成的堅硬外殼!讓他這座萬年冰山從靈魂根基深處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卻致命的龜裂聲!
一種比面對霍氏最致命的商業(yè)勁敵、比面對“西灣深影”更加龐大的、深入骨髓的失控感和劇烈的未知灼痛,猛烈地吞噬了他!
晚餐時分。空氣里彌漫著家常的煙火氣:噴香的清蒸鱸魚、炒得翠綠的娃娃菜、黃澄澄的玉米排骨湯在砂鍋里微微翻滾。蘇晚系著圍裙,坐在桌邊,用小勺仔細地剔除著魚腹上最后幾根主刺。她的動作一絲不茍,專注得仿佛在進行一場精密的手術(shù)。
“媽媽,刺刺沒啦!”念念踮著腳,扒在桌沿,大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那塊雪白的魚肉。
“好,慢點吃,小心燙。”蘇晚把剔好的魚肉小心地放進念念面前印著卡通火箭的小碗里,嘴角帶著笑意。
燈光明亮而溫暖,灑滿這間小巧卻溫馨的廚房兼餐廳。四壁掛著念念稚嫩的涂鴉和母子倆燦爛的笑臉合影。一切看上去安寧、踏實,是一個普通單親家庭最平凡的幸福圖景。
然而只有蘇晚自己知道,這暖光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薄冰上踩踏。從傍晚那個電話之后,那種如芒在背的寒意從未離開過她一絲一毫。
她放在桌下的左手,指尖冰涼。在念念低頭吹湯、專注咀嚼時,蘇晚會極其短暫地停下手中的筷子,目光不由自主地掃向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厚厚的窗簾隔絕了梧桐路上所有的光線和人影,卻隔絕不了她腦海中的景象——那輛如同吞噬光線的黑洞般蟄伏在街角陰影下的黑色座駕,那車窗深如寒潭,無法窺視內(nèi)部,卻能強烈地感知到那無聲無息的、冰冷而巨大的存在感。
他就在那里。
或許此刻也在看著這扇窗?像在幼兒園外一樣?他在想什么?那份該死的報告…他一定會查,一定會看到念念的名字,那該死的時間線巧合…他會聯(lián)想到什么?那個轉(zhuǎn)賬?
他會認出念念嗎?那張越來越顯露出輪廓的小臉…像一把懸在她頭頂、搖搖欲墜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媽媽!”念念的呼喚把她從冰冷的臆想中猛地拽了回來。
“嗯?”蘇晚立刻回神,臉上堆起笑容。
“青菜…”念念用小手指了指碗,“我要吃綠色的‘小樹’。”
“好,小樹來了!”蘇晚夾起一撮炒得鮮亮的娃娃菜心,放進他碗里。但就在收回筷子的瞬間,她才驚覺自己剛才夾菜的手一直死死握著筷子,手背上的筋絡(luò)微微凸起,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僵硬,似乎想從這微不足道的家用木筷上汲取對抗冰山的微弱力量。
這搖搖欲墜的日常!
飯后洗碗,水流嘩嘩地沖擊著青花瓷的碗碟,帶著洗潔精的檸檬香氣。念念頭戴著小黃鴨塑料浴帽,坐在浴缸里興奮地拍打著水花,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星星”。嘩啦嘩啦的水聲、孩子的嬉笑填滿了小小的浴室空間。
溫暖的水汽氤氳著,試圖驅(qū)散蘇晚骨縫里透出的寒氣。她蹲在浴缸邊,手法輕柔地為兒子擦著嫩嫩的手臂,泡沫細膩柔軟。
突然,“嗤——!”一滴冰冷的水珠從浴室天花板的角落滲下來,準確地滴落在蘇晚的后頸皮膚上!冰冷刺骨!
她整個人猛地一顫!如同被毒蛇咬噬!手中溫熱的軟巾差點滑落!那一瞬間的冰冷觸感,竟與昨夜酒會上潑灑的香檳、與四年前灌入肺腑的寒徹海水詭異地重合!
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天花板角落——一片微不足道的、被水汽蒸騰暈染開的淡淡水漬。
是水汽凝結(jié)…只是水汽凝結(jié)…
心口的鼓點擂得如同戰(zhàn)場上急促沖鋒的號令!
“媽媽?”念念被她突然的大動作嚇了一跳,仰著小臉,大眼睛里有些不安。
“沒事,媽媽沒事,就是…”蘇晚用力吸了一口氣,壓下喉嚨深處的干澀和刺痛,努力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聲音卻出賣了她細微的沙啞,“…有只小飛蟲,嚇到媽媽了。我們泡泡沖掉它。”
她拿起花灑,調(diào)試到最溫柔的水流,溫熱的水沖刷過念念滑溜溜的小胳膊。水流的聲音試圖掩蓋她尚未平息的劇烈心跳。
兒童房里亮著一盞暖黃色的星星壁燈,灑下柔和的光暈。小小的宇航員圖案床單散發(fā)著曬過太陽的暖香。念念已經(jīng)洗干凈了,香噴噴的,換上柔軟的藍底白帆船睡衣,像一只心滿意足的小熊,蜷縮在被子里。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下,小嘴微微嘟著,發(fā)出平穩(wěn)悠長的呼吸聲,已然墜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他那圓潤的小臉蛋在睡眠中顯露出天使般的無邪與安然。
蘇晚坐在床沿的地毯上,背靠著小床的側(cè)面。冰涼的木質(zhì)床板抵著她的脊背。她幾乎將自己蜷縮成一團,雙臂緊緊抱著膝蓋。下巴擱在并攏的膝蓋骨上,眼神有些空洞地落在昏暗房間的某一個虛空點上。整個身體似乎還殘留著被未知力量鎖定的那種僵硬感,如同風化的石刻。
白天在幼兒園門口感知到的目光…那車窗背后無法穿透的陰冷…還有那份如同巨石懸頂?shù)膱蟾嫠鶐淼膲浩雀小?
所有的線索如同冰冷的藤蔓,絲絲縷縷地纏繞勒緊,最終都指向一個令人窒息的可能性。
霍宴州…他什么都可能查到!那份背景報告像是一張攤開的致命清單,而蘇念的名字和年齡赫然在列。對于一個手握龐大資源的男人來說,那些邏輯關(guān)聯(lián)簡直是赤裸裸的邀請函!
四年!她花費了整整四年,耗盡了所有力氣,才從那片令人絕望的血色深海里掙扎上岸,為念念營造出這片小小的、充斥著陽光和肥皂泡、被童書和笑聲圍繞的凈土。她早已放棄了那個模糊夜晚里關(guān)于另一道力量的幻想或憎恨。她只要念念平安!
但現(xiàn)在…那道名為“霍宴州”的巨大陰影,如同蘇醒的深海巨獸,正緩緩浮出漆黑的水面。它的呼吸,就噴吐在她守護著的最珍貴的明珠上方!
那個男人的世界是什么?是冰冷的巨額金錢、是足以碾碎一切的權(quán)力機器、是鋪陳在萬丈深淵之上的玻璃橋!是四年前那艘將她卷入死亡漩渦的“海神號”背后所代表的…無盡黑暗!
那里沒有童話!
那里容不下念念這樣的小小星辰!
一絲冰涼的液體毫無征兆地滑過蘇晚的臉頰,帶著滾燙的溫度,無聲地砸落在她環(huán)抱著膝蓋的手臂肌膚上。一滴,接著又是一滴。視野迅速模糊成一片冰冷的湖面。
她猛地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很用力,口腔里瞬間彌漫開一絲腥咸的銹味。疼痛像一道尖銳的閘門,強硬地截斷了淚腺的洶涌,只在鼻息間留下極輕的、壓抑的抽噎顫動。
不行。
絕不能軟弱!
哪怕那道陰影是籠罩整個城市的陰霾…哪怕她只是微弱螢火…她也要用這具軀體,為她的星光筑起一道不折的藩籬!
蘇晚極其緩慢地、近乎虔誠地向前挪動身體,動作小心翼翼到了極致,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生怕驚擾了搖籃中沉睡的星辰。她無聲地跪在床前柔軟的地毯上,離那張?zhí)焓拱愕乃佒挥袔状绲木嚯x。
房間里,只有孩子均勻綿長的呼吸和星星壁燈發(fā)出的微弱電流聲。
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遙遠的背景,在窗簾縫隙里投下一道道變幻的光帶。
蘇晚微微前傾,冰涼而柔軟的唇瓣,最終以一種幾乎不觸碰肌膚的虔誠姿態(tài),虛虛地印在念念溫熱的、帶著甜甜奶香的小小眉心。
她的聲音低啞得如同被夜色浸透的羽毛,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滾燙的胸腔里生生碾磨出來,帶著無法撼動的決絕與滾燙的溫度,融化入這片守護著孩子的靜謐黑暗:
“媽媽一定…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誓言落下的瞬間,主臥床頭柜上,一個毫不起眼的白色桌面充電器內(nèi)部,極其微小的集成芯片上,一點比塵埃還要細微的紅色信號燈無聲地閃爍了一下,頻率與她話語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微妙地重合。
“@深影:[音頻片段E37]確認:‘保護意愿,極高強度’。關(guān)鍵詞:傷害,任何人。情緒判定:A級(瀕臨崩潰臨界防御啟動狀態(tài))。[目標蘇念]關(guān)聯(lián)威脅評級提升為A+。數(shù)據(jù)上傳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