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丹莊園西翼兒童套房的游戲角鋪著厚實的星空圖案地毯。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正一點點吞噬著天際最后一絲暖橘。室內只亮著幾盞造型童趣的壁燈，投下柔和的光暈。空氣里漂浮著樂高積木的塑料氣味和一絲兒童沐浴露殘留的、微甜的奶香。

霍宴州坐在一張對于他體型而言過于低矮的懶人沙發里。深灰色的昂貴西褲面料因此繃出幾道尷尬的褶皺，锃亮的皮鞋尖有些無處安放地抵著一只咧嘴笑的毛絨泰迪熊。他手里拿著一本硬紙板的兒童繪本，紙張厚實，邊角圓潤。他正以一種極其平穩、近乎于朗讀會議紀要的冰冷語調，念著上面關于一只小火龍學習噴火的故事。每一個字都清晰準確，卻毫無起伏，像AI語音合成。

念念蜷在他腳邊的地毯上，穿著小恐龍連體睡衣，懷里抱著那只舊兔子玩偶。他并沒有認真聽故事，黑亮的眼睛一會兒看看爸爸線條冷硬的下頜，一會兒又偷偷去摳地毯上星星圖案的絨毛。小腳丫無意識地晃動著。

當霍宴州念到“小火龍害怕地躲進了黑黑的山洞”時，念念的小腦袋突然抬了起來，眉頭微微皺起，像是被故事觸動了某根心弦。他扭過身，小手拽了拽霍宴州熨燙筆挺的西褲褲腳，仰著小臉，眼神里帶著孩童特有的、毫不掩飾的擔憂和訴求。

“爸爸，”這兩個字被他叫得極其自然，仿佛早已練習過千百遍，帶著全然的依賴，“走廊好黑好黑呀，”他小嘴微微嘟起，比劃著，“念念晚上想噓噓，不敢出去……怕黑。”

霍宴州朗讀的聲音戛然而止。

繪本厚重的頁面停留在了小火龍縮在山洞陰影里的那一頁。

“爸爸”。

這個稱呼如同一枚細小的、卻帶著微妙電流的針尖，毫無預兆地刺入霍宴州的耳膜。他低垂的、落在繪本上的視線驟然凝滯。冰藍色的瞳孔深處，那凍結的冰層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全無防備的兩個字，極其輕微地撬開了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縫隙。

他并不是第一次從這孩子口中聽到這個稱呼。但每一次，都像是在他精密運轉、絕對掌控的世界里，投入一顆偏離軌道的微小石子。帶來一種陌生的、滯澀的、難以立刻歸類處理的擾動。

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從繪本上那只卡通小火龍，移向腳邊那個小小的人兒。念念正睜著烏黑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那眼神里盛滿了純粹的、亟待解決的恐懼和全然的信任與期待。暖黃的壁燈光暈在他柔軟的發頂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邊。

怕黑。走廊。起夜。

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指向一個極其具體、微不足道、卻又真實存在的兒童需求。

霍宴州的喉結幾不可察地滑動了一下。下頜線依舊繃得冷硬。他沉默地看著念念期待的小臉，看了大約兩三秒。時間在兒童房溫馨的氛圍里仿佛被拉長。

然后，他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幅度小到幾乎看不見，只有下巴繃緊的線條略微松動了一絲。

“知道了。”三個字從薄唇中吐出，音調依舊平穩冷冽，聽不出任何情緒，卻是一個清晰的、應承下來的指令。

他沒有多余的動作，沒有撫摸孩子的頭發，沒有放柔語氣說“別怕”。只是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回繪本上，用那毫無波瀾的語調繼續念道：“……小火龍深吸一口氣……”

但指間捏著的那頁厚紙板邊緣，卻被無意識的力量壓出了一道細微的、清晰的折痕。

翌日。上午十點整。

莊鄴如同精準的原子鐘，無聲地出現在書房門口。霍宴州正站在巨大的電子地圖前，上面標注著全球數個礦脈的實時數據流，冰藍色的光線映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

“先生，燈具供應商到了，帶來了您要求的樣品。”莊鄴的聲音平板無波，如同在匯報今日天氣。

霍宴州的目光沒有從地圖上移開，只是極輕微地頷首。

莊鄴繼續道：“按照慣例，莊園所有公共區域的照明系統，三年前由意大利的Luxuri公司整體定制安裝，色溫嚴格控制在4000K冷白光，照度與顯色指數均符合最高標準的商務與安保要求。此次更換為暖黃色系光源，是否需要先咨詢一下安保團隊的夜間監控成像適配性？還有，您指定的那款丹麥手工玻璃燈罩，其透光率可能無法滿足走廊紅外動態感應的觸發閾值，是否需要技術部門先行評估……”

霍宴州搭在電子地圖控制屏邊緣的指尖，無意識地敲擊了一下冰冷的玻璃表面。發出極其細微的“嗒”聲。

他依舊沒有回頭，聲音冷硬地截斷了管家嚴謹周全的匯報，如同用快刀斬斷糾纏的絲線：

“照做就是。”

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近乎于不耐煩的終結意味。

莊鄴后面所有未出口的專業建議和潛在風險提示，瞬間被這冰冷的四個字徹底堵了回去。他微微躬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是，先生。”

沒有再多問一個字，他無聲地退出了書房。

當天下午。當蘇晚牽著念念的手從外面回來時，敏銳地感覺到莊園內部的氛圍有了一絲極其微妙的變化。

玄關處那盞總是散發著慘白光芒、能將人每一寸毛孔都照得清晰無比的水晶吊燈，沒有被點亮。取而代之的，是墻壁兩側新安裝的、線條極簡的嵌入式壁燈，散發出柔和得多的、介于鵝黃與淺金之間的溫暖光暈。光線不再具有攻擊性，而是如同柔軟的薄紗，輕輕覆蓋在冰冷的墨色大理石地面上，中和了那種令人心悸的冷硬感。

越往里走，變化越發明顯。原本如同手術室無影燈般明亮的走廊，此刻被一種溫暖的、朦朧的黃昏感所取代。新的落地燈靜靜地立在轉角處，燈罩是手工吹制的磨砂玻璃，造型流暢優雅，光線透過玻璃變得極其柔和，在地毯上投下溫暖的光斑，驅散了以往那種深不見底的、令人不安的幽暗。

尤其是兒童房門口的那一小段走廊。那里的光線似乎被特意調整過，比其它區域更加柔和幾分，一點也不刺眼，像一輪永遠不會落下的、溫暖的小月亮，靜靜地守護在門口，足以驅散孩童對黑暗最原始的恐懼。

念念驚喜地“哇”了一聲，松開了媽媽的手，好奇地跑到一盞新的落地燈旁，仰著小腦袋看那溫暖的光源，小臉上滿是新奇和歡喜。

一位正在擦拭旁邊擺件的女傭看到他們，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主動解釋道：“是先生上午特意吩咐換的燈呢。說小少爺怕黑，暖黃色的光看著舒服，不傷眼睛。”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對雇主這番罕見細心的感慨。

蘇晚牽著念念的手猛地一緊！指尖微微發涼。

先生吩咐的？

因為念念怕黑？

她站在原地，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走廊里那些散發著溫暖光暈的新燈具。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霍宴州那張永遠冰封的臉，那雙深不見底、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的藍眼睛，以及他平日里那種冷硬、疏離、近乎于苛刻的掌控感。

他會在會議上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數據偏差而讓整個團隊戰戰兢兢，他會因為湯的溫度偏離標準一度而讓廚房重做，他會因為一份文件擺放的角度不夠直角而冷聲斥責……

這樣一個男人，怎么會注意到一個孩子隨口說出的、關于走廊燈光的恐懼？并且如此迅速、如此細致地……更換了整個區域的照明？

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她心頭彌漫開來。是驚訝？是困惑？是一絲微弱到不敢確認的……動容？還是更深重的、對于這種突如其來“善意”的不知所措？

她下意識地收緊手臂，將念念更緊地摟在身邊，仿佛要確認這份溫暖的真實性。

深夜。萬籟俱寂。莊園沉入睡眠。只有走廊里那些新裝的暖光燈，依舊盡職地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如同永不熄滅的守夜燭火。

蘇晚終于哄睡了念念。孩子今晚似乎睡得格外香甜，也許是因為門口那盞“小月亮”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輕輕帶上兒童房的門，卻沒有立刻回到自己的臥室。鬼使神差地，她踱步到客廳。那盞最大的新落地燈靜靜地立在沙發旁，磨砂玻璃燈罩像一枚溫潤的巨大珍珠，向內灑下一片溫暖而私密的光域，將昂貴的黑曜石茶幾和一小片地毯籠罩其中。

她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抱著厚厚的“星芒”系列最終定稿設計圖，在那片光域邊緣的地毯上坐了下來。圖紙攤開在茶幾上，冰冷的線條和復雜的數據在暖黃的光線下，似乎奇異地被柔化了棱角，少了幾分白日里的尖銳和緊迫，多了一絲……靜謐的創作氛圍。

她看得入神，筆尖偶爾在紙上標注一下。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眼睛有些酸澀，抬起頭，揉了揉眉心。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盞散發著穩定暖光的落地燈上。燈光柔和，不刺眼，將周圍昂貴卻冰冷的家具都鍍上了一層罕見的溫情色彩。這份溫情，來自于那個最不可能給予溫情的男人。

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闖入腦海。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飛快地瞄了一眼四周。空曠的客廳寂靜無聲，只有遠處墻壁上夜燈投下模糊的光暈。

她像是被某種沖動驅使著，迅速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解鎖。手指微微顫抖著，打開了相機功能。她沒有開閃光燈，也沒有刻意調整角度，只是飛快地、帶著一種做賊般的心虛，對準那盞靜靜立著的、散發著溫暖光暈的落地燈——

咔嚓。

極其輕微的快門聲淹沒在寂靜里。

手機屏幕上，定格了那盞燈孤獨而溫暖的影像。光線透過磨砂燈罩，在黑暗中形成一個柔和的光團，像一個小小的、沉默的太陽。

蘇晚的心跳莫名加速。她手指飛快地操作著，將這張剛剛拍下的、有些模糊的燈的照片，設置成了手機的主屏幕壁紙。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某個隱秘的儀式，迅速將手機屏幕按滅，塞回口袋。仿佛這樣就能將這一刻捕捉到的、來自霍宴州冰冷世界里的這點意外的暖意，偷偷珍藏起來，不被任何人發現。

她重新低下頭，試圖將注意力放回設計圖上。

然而。

就在她目光掃過面前光潔如鏡的黑曜石茶幾表面時——

動作猛地頓住！

冰冷的黑色石面，如同最完美的鏡面，清晰地倒映出客廳遠處的景象！包括……那扇通往二樓主人區的、此刻緊閉著的深色房門！

以及——

房門下方那道狹窄的縫隙里！

似乎……

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陰影！

極其短暫地晃動了一下？

就像有人，曾無聲地站在門內，透過縫隙，凝視著樓下這片被暖光籠罩的區域，以及光域中的她。

又在她抬頭的瞬間，悄然退回了更深的黑暗里，快得如同幻覺。

蘇晚的呼吸驟然屏住！后背瞬間竄起一層細密的冷汗！指尖變得冰涼！

她猛地抬起頭，視線死死盯向那扇緊閉的房門！

門縫底下。

只有一片沉沉的、毫無變化的黑暗。

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倒影，只是燈光在她疲憊視網膜上開的一個驚悚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