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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燈與未叩的門

賓利慕尚如同黑色的幽靈,無聲滑入楓丹莊園地下車庫的絕對靜謐之中。引擎低沉的咆哮余韻被特制的吸音材料貪婪吞噬,只剩下車輪碾過光滑地膠時極其細微的摩擦聲。

霍宴州推開車門,一股混合著頂級皮革、防凍液和地下空間特有的、略帶潮濕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

時間已滑過凌晨一點。應酬場上虛與委蛇的寒暄、酒精曖昧的光澤、還有那些在杯觥交錯間無聲交鋒的試探,如同黏膩的薄膜,依舊附著在感官之上,帶來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厭煩。他扯開緊扣的領帶結,昂貴的絲織物在他指間發出細微的嘶啦聲,像掙脫某種無形的束縛。指尖還殘留著威士忌杯壁冰涼的觸感,以及雪茄煙葉燃燒后沉淀在指腹的微苦焦香。太陽穴因為過量酒精和持續不斷的算計而隱隱作痛,如同有細密的冰針在不斷扎刺。

乘坐專用電梯直達主層。電梯門無聲滑開。預想中客廳那片慣常的、如同博物館閉館后般絕對黑暗與死寂并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光。并非主燈系統那種能將一切細節都照得無所遁形的、冰冷刺目的慘白光束。而是從客廳深處某個角落彌散開來的、一團朦朧的、近乎于溫暖的昏黃光暈。像深海中唯一亮著燈的潛水艙,孤獨卻固執地對抗著無垠的黑暗。

霍宴州的腳步在電梯口微微一頓。眉心幾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極淺的紋路。深夜。誰在那里?莊鄴絕不會允許傭人在這個時間點還滯留主客廳。某種被打擾私人領域的、本能的冷冽不悅如同薄霜,瞬間覆上他冰藍色的瞳孔。他無聲地脫下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朝著那團光暈的方向走去。厚實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只有他身上淡淡的酒氣和雪茄尾調,在冰冷的空氣中劃出無形的軌跡。

越靠近,那團光暈的輪廓越發清晰。來源于沙發區一側,那張平時只用于擺放藝術期刊和冰鎮酒器的黑曜石茶幾上。一盞極簡風格的黃銅底座閱讀燈被擰亮了,燈罩壓得很低,在光滑如鏡的黑色桌面上投下一圈界限分明的、溫暖的光域。像舞臺劇聚焦主角的追光燈。光域中心。蘇晚。她蜷腿坐在地毯上,后背微微弓起,像一只汲取熱量的貓。身上穿著那套洗得有些發軟的淺灰色棉質居家服,長發隨意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垂落,在她低垂的側臉上掃下細微的陰影。她整個人幾乎都陷在那團溫暖的光暈里,只留下一個專注而柔和的輪廓剪影。

她的左手邊,放著一只白色的陶瓷咖啡杯。杯口沒有任何熱氣冒出,里面的液體早已冰冷凝固,杯壁內側殘留著一圈深褐色的干涸漬痕。她的面前,茶幾光滑的黑色表面上,散落著七八張被畫得密密麻麻的設計草圖。紙張邊緣卷曲,上面布滿了用各種彩色鉛筆和繪圖筆留下的痕跡。大多數草圖都被粗暴地劃上了巨大的、充滿挫敗感的黑色叉號,或者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潦草的修改注釋。而她的右手,正緊緊地捏著一支削得極尖的黑色繪圖鉛筆。筆尖以一種極快的頻率、近乎瘋狂地在當前那張圖紙上飛速劃動!發出一種細微卻極其清晰的、筆芯摩擦高級繪圖紙表面的“沙沙”聲。那聲音在過分寂靜的客廳里被放大,像春蠶啃噬桑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專注和焦慮。她的眉頭緊緊蹙著,形成了一個固執的川字紋路。眼神死死地盯著筆尖劃過的地方,嘴唇無意識地微微抿緊,甚至偶爾會用牙齒嚙住一點下唇內側的軟肉。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與這巨大、冰冷、奢華空間格格不入的……緊繃的創造力與某種近乎燃燒的投入感。

霍宴州的腳步停在光影交界的暗處,如同融入背景的羅馬柱陰影。手臂上搭著的西裝外套沉甸甸的。他沉默地注視著光暈中的那一幕。注視著那只冷掉的咖啡杯,那些被廢棄的草圖,還有她飛速移動的、指尖甚至微微泛白的右手。冰藍色的眼眸深處,那層慣常的、拒人千里的冰封似乎被那團暖黃的光暈和那細微的“沙沙”聲極細微地擾動了一下。一種極其陌生的、類似于……觀察實驗室里某種罕見生物在極端環境下掙扎求生的、純粹客觀的審視感,取代了最初的不悅。他沒有出聲。沒有驚動那片光域里的專注。只是極其緩慢地、無聲地轉過身。目光掃過不遠處如同雕像般靜立在廊柱陰影下的值班傭人。他朝著那個方向,極其輕微地抬了一下下頜。動作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傭人立刻如同接收到精確指令的機器人,無聲地躬身,迅速退向廚房方向。

霍宴州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片光暈中。蘇晚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周遭的一切毫無察覺,筆尖依舊在紙上飛快地沙沙作響,時而停頓,時而又更加急促地劃動。幾分鐘后。傭人端著一個白色的骨瓷杯無聲返回。杯子里盛著大半杯冒著裊裊熱氣的純白色液體。沒有過多的裝飾,只有一絲極淡的、溫潤的奶香逸散出來。傭人小心翼翼地、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地,將那只白色的骨瓷杯,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蘇晚手邊——那只早已冷透的、殘留著咖啡漬的白色陶瓷杯旁邊。一冷一熱。一黑一白。并置在一起。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放下杯子的瞬間,傭人的指尖似乎無意中碰到了那支被蘇晚隨手放在桌上的、冰冷的銀色咖啡勺。勺子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與杯托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清脆的“叮”聲。正全神貫注的蘇晚像是被這極其微弱的聲響驚動!身體猛地一個激靈!如同從深水中被驟然拽出!倏地抬起頭!筆尖在紙上狠狠劃出一道突兀的、斷裂般的痕跡!她的目光帶著尚未褪去的專注與一絲迷茫,先是茫然地看向手邊那杯突然多出來的、冒著熱氣的牛奶。隨即,像是感應到什么,猛地轉向霍宴州站立的方向!當她的視線撞上霍宴州那雙在昏暗光影里顯得愈發深邃難測的冰藍色眼眸時,瞳孔驟然收縮!所有的專注和迷茫在瞬間被巨大的驚慌取代!像是偷食被抓到的野雀,手忙腳亂地想要收拾攤了滿桌的草圖和筆,嘴唇微張,似乎想解釋什么,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臉上閃過一絲狼狽和無措。

霍宴州的目光平靜地掠過她驚慌的臉,掠過那杯冒著熱氣的牛奶,最后落回她那些畫滿草圖的紙上。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聲音平穩得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聽不出絲毫情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感:“很晚了。”三個字,清晰,冷冽,像冰珠落地。“明天再弄。”說完,他甚至沒有再多看她一眼,也沒有等待她的任何回應。徑直轉過身,邁開腳步,朝著通往主臥區域的樓梯方向走去。挺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二樓走廊深沉的陰影里,沒有一絲留戀。只剩下客廳中央那一小片暖黃的光暈,和蘇晚僵在原地、驚魂未定的身影。

她怔怔地看著霍宴州消失的樓梯口,又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手邊那杯溫熱的牛奶上。乳白色的液體表面極其平滑,映出閱讀燈溫暖的光暈和一點她自己模糊失措的倒影。空氣中彌漫著極淡的、溫暖的奶香,與她之前那杯冷咖啡苦澀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古怪的混合味道。她猶豫著,伸出指尖,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碰觸了一下骨瓷杯的杯壁。溫熱的。恰到好處的溫熱。透過細膩的瓷壁,清晰地傳遞到她的指尖。那溫度像一道微弱卻執著的電流,順著指尖的神經末梢,逆流而上,緩慢地蔓延過冰涼的手腕,手臂……一點一點地,試圖滲透進那顆被驚嚇和冰冷咖啡因包裹的、緊繃的心臟。她愣愣地看著那杯牛奶,看了很久。仿佛那不是一個普通的杯子,而是一個無法解讀的謎題。

四年了……在無數個熬夜畫圖、照顧生病念念、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深夜里,陪伴她的只有自來水龍頭里冰冷的白水,或是廉價速溶咖啡粉沖調出的、苦澀到令人麻木的液體。第一次。有人在她忘我工作的深夜里,沒有斥責,沒有打擾,只是……留下了一盞燈,和一杯溫熱的、不加糖的牛奶。她遲疑地端起杯子。溫熱的瓷壁熨帖著冰涼的掌心。

她低下頭,極小口地啜飲了一下。溫熱的、帶著天然乳脂香氣的液體滑過干澀的喉嚨,沒有甜味,只有一種極其純粹而溫和的暖意,緩緩流入胃中,驅散了一絲長夜積累的寒意和疲憊。她捧著那杯牛奶,坐在溫暖的光暈里,久久沒有動彈。只有眼底深處,翻涌著復雜難辨的微光。墻上的復古掛鐘時針悄無聲息地重疊在羅馬數字“III”上。凌晨三點。萬籟俱寂。莊園仿佛沉入深海,只有中央空調系統低沉的呼吸聲如同潮汐般規律起伏。客廳角落那盞閱讀燈依舊亮著,只是光暈似乎比之前更加凝聚,更加孤獨地照亮著黑曜石茶幾上那一小片區域。桌面上散亂的草圖已經被仔細整理收攏,疊放整齊。鉛筆也回到了筆筒。蘇晚輕輕放下已經空了的白色骨瓷杯。杯底與杯托接觸,發出極其細微清脆的“叮”一聲,在這片寂靜中顯得異常清晰。牛奶的溫熱似乎還殘留在胃里,帶來一種奇異的、讓人不適的松弛感。她關掉閱讀燈,暖黃的光暈驟然消失,客廳瞬間被更濃重的黑暗吞沒,只有遠處墻壁上幾盞微弱的夜燈投下模糊的光斑。她借著這點微光,悄無聲息地走向通往臥室區域的樓梯。腳步踩在厚地毯上,如同貓一般輕盈。整個二樓走廊沉浸在睡眠的靜謐之中,空氣里漂浮著昂貴的木料和香薰蠟混合的、令人安神的冷香。就在她經過主臥室那扇緊閉的、雕刻著繁復暗紋的實木門時——“咳……咳咳……”一陣極其壓抑的、沉悶的咳嗽聲!如同被什么東西強行堵在喉嚨深處!猛地從門板后面傳了出來!聲音不大,卻因為周遭極致的寂靜而顯得異常突兀和……清晰!那咳嗽聲帶著明顯的痛苦克制,悶重,短促,仿佛咳的人正用力捂住嘴,試圖將更劇烈的動靜壓回去,卻控制不住胸腔的震動。蘇晚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心臟像是被那咳嗽聲猛地攥緊!

霍宴州?他還沒睡?還是……睡不安穩?幾乎是立刻,晚上他歸來時的畫面碎片閃過腦海——他身上那絲被酒氣和應酬浸染過的、難以完全掩飾的疲憊感,以及那雙冰藍色眼眸深處比平日更沉黯幾分的色澤。這咳嗽聲……是因為晚上喝了太多酒?胃里不舒服?還是……一種莫名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深思的沖動,如同細微的電流竄過神經末梢。她幾乎是沒有猶豫地,轉身朝著樓下廚房的方向走去。廚房里一片冷寂。不銹鋼廚具在黑暗中反射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的城市光污染,泛著冰冷的幽光。

她打開最低照度的燈,如同進行某種隱秘的儀式。找出醒酒湯的材料——蜂蜜、檸檬、還有一小塊姜。動作放得極輕,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溫火。慢燉。看著小鍋里清澈的液體逐漸變得微黃,姜片在其中沉沉浮浮,散發出略帶辛辣的、溫暖的氣息。這氣息與她一個多小時前喝下的那杯溫牛奶的香氣截然不同,卻奇異地帶來一種類似的、屬于“人間煙火”的微弱暖意。她仔細地將熬好的湯水濾進一只干凈的白瓷碗里,熱度透過碗壁溫暖著她的手心。端著那碗醒酒湯,她重新走上二樓。腳步比之前更加輕盈,更加遲疑。越靠近那扇緊閉的主臥門,心跳就越發不受控制地加速。手心里的碗變得滾燙,幾乎要拿不住。她停在那扇厚重的、如同禁區界線般的深色木門前。門縫底下沒有一絲光線透出,里面寂靜無聲,仿佛剛才那幾聲咳嗽只是她的幻覺。她抬起手,指尖微微顫抖,懸在距離門板不足一厘米的空氣中。要敲門嗎?以什么身份?說什么?“霍先生,我聽到您咳嗽,煮了碗醒酒湯?”他會怎么反應?會覺得她逾越?刺探?別有用心?還是……像林薇薇那樣,用冰冷而輕蔑的目光將她徹底釘死在“妄想”的恥辱柱上?指尖冰涼,與手心里碗壁的滾燙形成尖銳的對比。那杯牛奶帶來的微弱暖意,在此刻巨大的猶豫和恐懼面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時間在寂靜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最終。那懸在空中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無力感,垂落下來。她默默地站在那扇緊閉的門外,如同一個被無形結界阻擋的孤魂。許久。直到手心里的碗溫度逐漸褪去,變得溫吞,最后只剩下一點可憐的余溫。

她轉過身,端著那碗已經不再滾燙的、失去了所有意義的醒酒湯,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無聲地走回樓下廚房。將碗里的湯水慢慢倒進光滑冰冷的不銹鋼水槽。看著那微黃的液體打著旋,無聲地流入下水道,消失不見。如同她剛才那點荒謬的、不該產生的沖動,徹底被理智的冷水澆滅。她將空碗輕輕放入洗碗機。關上柜門。發出輕微的咔嗒聲。廚房重新回歸冰冷的死寂。她抬起頭,目光無意間掃過通往二樓的樓梯方向。主臥室門縫底下。那片深沉的黑暗里。

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陰影晃動了一下?像有人曾無聲地站在門內。又悄然退回了更深的黑暗里。但也許。那只是光影開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玩笑。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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