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裂縫里晃了半夜，終于被烏云吞了個干凈。

林閑迷迷糊糊聽見頭頂傳來“嘶啦”一聲，是酸雨又開始啃咬鋼筋了。

那聲音像銹刀刮過鐵皮，帶著濕漉漉的腐蝕感，鉆進耳膜深處。

他把毯子往上拽了拽，鼻尖還沾著阿呸塞的藥膏味兒，有點苦，混著鐵銹與腐木的氣息，像末世里所有善意的味道，廉價、微弱，卻固執地留在呼吸之間。

“咔！”

這聲脆響比往天的雨聲都尖，像是混凝土的骨骼在黑暗中崩斷。

林閑眼皮動了動，沒睜眼。

他知道是哪塊混凝土撐不住了，前天裂縫里掉出半塊磚，昨天鋼筋又崩斷一截，今天該輪到最大的那塊“天花板”了。

系統在腦子里嗡嗡響，數據流掃過他的視網膜，紅色警告跳得比喪尸的血盆大口還刺眼。

“檢測到墜落物體積0.3m3，落點距宿主頭部30cm，建議啟動。

“省省。”林閑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毯子里，粗麻織物摩擦著臉頰，留下細小的刺癢，“砸死總比被系統吵死體面。”

話音剛落，重物破空的風聲擦著后頸刮過，帶起一陣涼意，像有誰用冰涼的手指貼著皮膚劃了一下。

預料中的劇痛沒等來，倒有層溫熱的光膜裹住了他，像被曬暖的棉花糖輕輕托著，柔軟中帶著微微的彈性。

林閑睜開眼，就見半塊帶著鋼筋的混凝土塊懸在離他鼻尖五厘米的地方，表面凝著層淡藍色的微光，電流般的紋路在其中緩緩流動，像塊凍在琥珀里的爛石頭。

系統的電子音帶著電流雜音：“被動護盾已啟動，能量剩余1.1%。”

林閑伸手戳了戳那層光膜，指尖傳來橡膠般的彈性，還有一絲微弱的震顫，仿佛觸碰到了某種沉睡的活物。

他突然笑出聲：“你這護盾……怎么跟我外婆的防蚊罩似的？”

“宿主需要科普護盾原理嗎？”系統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迅速泄了氣，“不，不用了。能量不足以支撐對話功能。”

“那……”林閑歪頭看了看還在“噼里啪啦”砸屋頂的酸雨，雨滴落在鐵皮和玻璃碴上，濺起細小的酸霧，刺鼻的氣味混著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下次能不能把雨也靜音？”他指了指漏雨的位置，有水滴正順著護盾邊緣往下淌，在他身側積成個小水洼，水面映著微光，像一灘融化的銀。

視網膜上的數據流突然卡住了。

系統沉默了足有三分鐘，林閑都快睡過去時，耳邊的雨聲“唰”地輕了，不是變小，是像被人用剪刀剪斷了所有尖銳的聲響，只剩悶悶的“噗”“噗”，像有人在遠處拍濕毛巾，柔軟而壓抑。

【環境微調協議與靜音力場疊加測試成功，當前覆蓋1m2，能耗1.5%/小時。】系統的提示框在眼前閃了閃，“建議宿主……繼續躺著。”

林閑把毯子往臉上一蒙，嘴角翹得能掛油瓶：“這才對嘛。”

清晨第一縷酸霧漫進超市時，瘸爺的金屬拐杖正敲在生銹的卷簾門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是某種古老的信號。

他瞇著眼透過破窗往里看，玻璃碴子在他眼角劃下的疤被照得發亮，泛著青灰的冷光。

阿呸縮著脖子站在他身后，懷里還揣著半塊冷掉的壓縮餅干，這是她今早趁巡邏順的，本來想給那個怪胎，但現在看來，對方可能連餓都懶得感受。

她呼出的白氣在酸霧中迅速消散，耳朵凍得發紅，指尖不自覺地搓著袖口的破布。

“三天沒動地方。”阿呸低聲說，“水米沒進，連廁所都沒去……喪尸從他腳邊繞著走，跟見了瘟神似的。”

瘸爺沒接話。

他盯著林閑的方向，那小子正裹著條看不出顏色的毯子，姿勢和三天前阿呸摔進來時一模一樣，連腿彎的褶皺都沒換地方。

喪尸會繞路他見過，幸存者裝死他也見過，但能把“活著”活成塊墓碑的，還是頭回見。

“人活一口氣。”他用拐杖尖敲了敲窗臺，金屬與水泥碰撞，濺起幾點火星，“他這口氣穩得……倒像塊活墓碑。”

阿呸張了張嘴，想說“墓碑還能喘氣？”，但瘸爺已經摸出了老式信號儀。

那東西是從報廢警車上拆的，喇叭裂了道縫，說話跟鴨子叫似的。

他按下開關，刺耳的電流聲先炸了半秒，然后是他刻意放柔的公鴨嗓：

“小子，拾荒公社招編外成員，你躺著就行，我們管飯。”

林閑在毯子底下翻了個身，背對著窗戶。

系統的靜音力場“嗡”地擴了一圈，喇叭聲突然卡殼，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只剩下斷續的“滋——滋——”。

瘸爺的眉毛跳了跳，信號儀在他手里滋滋冒火星。

“不去，吵。”

聲音悶悶的，混著毯子的摩擦聲，倒比喇叭聲清楚十倍。

當天夜里，喪尸潮撞開超市側門的時候，王二正扛著半袋發霉的米往回跑。

他的小腿肚子被劃了道口子，血混著雨水往下淌，每走一步都留下一道暗紅的拖痕。

后面跟著三只保安喪尸，肩章都爛了，還機械地揮著橡膠棍，發出“啪、啪”的空響。

“往里面跑！”跟他一起的老周踹開一扇破門，“聽說這兒有個活神仙，喪尸不咬！”

王二沒多想，順著血腥味就撞了進去。然后他就看見，

那個傳說中的“活神仙”正躺在破沙發上，毯子滑到腰際，露出半截沾著酸紅斑的胳膊。

他周圍十米內，喪尸像被按了暫停鍵，有的舉著爪子僵在半空，指甲刮過空氣的“嘶”聲戛然而止；有的歪著脖子原地打轉，喉嚨里發出低頻的咕嚕；連最兇的犬型喪尸都夾著尾巴，在五米外急得直轉圈，爪子在地面上劃出焦躁的抓痕。

王二腿一軟，直接癱在地上，后背貼著冰冷潮濕的水泥地，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

老周跟著撲進來，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往林閑腳邊挪了挪。

王二摸出塊破布墊在屁股底下，老周把米袋當枕頭，兩人幾乎同時長出一口氣，喪尸的嘶吼聲突然遠了，像被隔在一堵透明的墻外面，只剩下模糊的震動。

“操，真管用！”老周捅了捅王二，“要不咱就擱這兒湊活一宿？”

王二沒說話，他正盯著林閑的臉。

那小子眼睛閉得死緊，呼吸輕得像片羽毛拂過耳畔，可就是這口氣，把所有吃人的玩意兒都擋在了外面。

他鬼使神差地躺下，后背剛貼上地面，就聽見喪尸的爪子“咔”地抓在兩米外的貨架上，金屬扭曲的聲音刺得人頭皮發麻。

林閑是被系統的警報聲吵醒的。

【警告！防護范圍被迫擴大至12m2！】

【能耗飆升至23%/小時！】

【檢測到外部生物入侵靜默區！】

他皺著眉掀開毯子，就看見五個歪七扭八的身影擠在他周圍，有打呼的，有磨牙的，還有個老太太把他的破鞋當枕頭，鞋底的泥蹭在她花白的頭發上。

林閑的眼皮跳了跳，伸手戳了戳最近的老周，沒反應，睡得跟死豬似的，呼嚕聲混著酸雨滴落的“噗嗒”聲，像一場荒誕的二重奏。

“系統。”他的聲音里難得帶了點氣，“誰允許他們蹭我的‘墳頭風水’？”

系統的數據流瘋狂閃爍，像臺快燒起來的老式電腦，界面邊緣甚至泛起了一圈焦黑的噪點。

三秒后，林閑身周的靜音力場“唰”地縮成1m2。

犬嚎聲、喪尸撞貨架的動靜、老周的呼嚕聲，瞬間炸成一片，像一鍋滾水潑在頭上。

“嗷！”王二第一個蹦起來，“喪尸來了！快跑！”

五個人連滾帶爬往門外沖，有個姑娘還踩了林閑的手，腳底的粗布鞋碾過他的指節，傳來一陣鈍痛。

他抽回手，慢悠悠把毯子重新裹好，就聽見系統小聲說：【已恢復1m2防護，能耗回落至1.5%/小時。】

“挺會來事兒。”林閑笑了笑，把被踩疼的手揣進懷里，指尖還在微微發麻。

瘸爺是第二天晌午知道這事的。

阿呸舉著個破本子匯報，上邊記著逃回來的拾荒者的口供，字歪得像被喪尸啃過：“他們說一靠近那小子十米，喪尸就跟瞎了似的……后來被攆走，又被追得跟兔子似的。”

瘸爺坐在公社的破卡車里，啃著半塊烤老鼠，焦黑的皮在嘴里咯吱作響。

他突然笑出聲，假牙碰得咔嗒響：“這小子，連收保護費都懶得收，倒讓人自動避讓！”他摸出根煙點上，火星子在酸霧里明滅，煙味混著焦油與腐臭，緩緩飄散，“傳令下去，林閑方圓十米，列為‘靜默區’，誰敢騷擾，公社不認！”

阿呸瞪圓了眼：“真把他當神供著？”

“神？”瘸爺吐了個煙圈，灰白的煙霧在酸霧中緩緩擴散，“他是活著的避難所。他不動，我們省子彈；他不走，我們就有個安全點。廢物？不，他是最省力的資源。”

深夜的超市比往天更靜。

林閑躺在破沙發上，頭頂的裂縫還在漏雨，不過系統的靜音力場把雨滴聲變成了溫柔的“噗嗒”，像有人在遠處輕輕拍打棉被。

他身下的毯子濕了大半，涼絲絲的貼著后背，倒比從前那些硌人的硬地板舒服。

系統的提示框在眼前閃了閃：【靜音力場開啟，剩余能量8.1%。

低功耗協議運行中。】

林閑望著天花板上的裂縫，輕聲道：“你說……我要是哪天真睡過去了，再沒醒來，你會讓我走嗎？”

系統沉默了很久。

久到林閑以為它又死機了，才見界面邊緣浮出一行極小的字，像怕被風吹散似的：

【……我會試著，關掉自己。】

林閑閉了眼，嘴角微微動了動。

月光從裂縫里漏進來，給他的睫毛鍍了層銀邊。

系統的數據流輕輕繞著他打轉，像根舍不得剪斷的線。

萬籟俱寂的末世之城里，一人一系統共享著片刻安寧。直到，

“噼啪！”

第一滴酸雨砸在超市外的鐵皮棚上，聲音脆得像戰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