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孩子……對不起……把我……和我孩兒……繡在一起……”
那聲音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溫柔、無盡的悲傷和一種……解脫般的懇求。它并非來自外界,而是直接響在蘇繡寧的腦海深處,與她之前感受到的婉娘那狂暴怨念截然不同!這是婉娘殘存的、最后一絲清醒的靈性?!
是那破碎的玉佩!那里面或許殘留著婉娘最初最純粹的情感印記,在最后關頭,被她孤注一擲的呼喚和沈青黛的犧牲所激發,融入了她的體內!
這縷微弱的意識,如同在無邊黑暗的怨念海洋中點亮的一盞孤燈,雖然微弱,卻瞬間驅散了蘇繡寧心中部分絕望的寒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清明和……一種沉甸甸的使命感。
把我……和我的孩兒……繡在一起……
她瞬間明白了婉娘最后的心愿!不是單獨的嬰兒,也不是單純的嫁衣。婉娘要的,是母子相連!是她在痛苦的死亡和漫長的怨恨中,始終未能達成的擁抱!是她對那個無緣孩兒最深沉的、至死未休的母愛!
這才是化解怨念真正的關鍵!彌補那最核心的破碎遺憾!
可是……怎么做?在那件已經完全邪化、充滿狂暴毀滅意志的嫁衣上,繡上婉娘自己?這比之前繡嬰兒還要困難千萬倍!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那件邪異嫁衣似乎也察覺到了那縷微弱卻“叛逆”的意識波動,變得更加狂躁憤怒!血紅色的光芒暴漲,幾乎要刺瞎雙眼!冰冷的怨念如同實質的黑色風暴,狠狠碾壓向倒在地上的三人!墻壁上的黑冰迅速加厚,蘇玉柔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身體被凍僵,生命氣息微弱。沈青黛昏迷不醒,嘴角不斷溢出鮮血。
沒有時間猶豫了!再不做點什么,所有人都會死!婉娘這最后一絲靈性也會被徹底吞噬湮滅!
拼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和決心,混合著對婉娘深深的悲憫,如同火山般從蘇繡寧心底爆發出來!她不知道這勇氣從何而來,或許是婉娘那縷意識帶來的,或許是她自己絕境中的爆發!
她猛地抬起頭,無視那幾乎要撕裂靈魂的恐怖威壓和冰冷,目光死死鎖定在那件懸浮的、散發著毀滅氣息的嫁衣上!鎖定在之前繡制失敗、此刻正流淌著血淚的扭曲嬰兒圖案旁邊——那里,正好是嫁衣胸口偏下的位置,對應著……母親懷抱孩子的地方!
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爬起來。每動一下,都仿佛有無數冰刀在切割她的身體和靈魂。鮮血從她的嘴角、鼻腔、甚至耳朵里滲出,在蒼白的皮膚上劃出觸目驚心的紅痕。
沒有針了。剛才的繡花針早已不知掉落在何處。
但她還有……她自己!
蘇繡寧眼中閃過一抹近乎瘋狂的決絕!她猛地抬起右手,用牙齒狠狠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
殷紅的血珠瞬間涌了出來,在嫁衣散發的血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目。
以指代針!以血為線!
這是最原始、最艱難、卻也最能傾注生命力和意念的方式!
她無視那件嫁衣因感受到鮮活血液而變得更加興奮狂暴的震動,無視那幾乎要將她碾成齏粉的怨念風暴,將全部的精神、意志、以及對婉娘母子所有的悲憫和祝福,都凝聚在那滴飽含她生命能量的鮮血之上!
然后,她伸出顫抖的、滴血的手指,朝著那件瘋狂躁動的邪異嫁衣,朝著那血淚嬰兒圖案的旁邊,緩緩地……點了下去!
指尖觸碰到嫁衣面料的瞬間——
“轟!!!!!!”
蘇繡寧感覺自己的整個靈魂仿佛都被投入了煉獄的最底層!
無數狂暴的、充滿了痛苦、絕望、嫉妒、仇恨的負面情緒,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順著她的指尖狠狠刺入她的腦海!婉娘慘死的每一個細節,柳氏惡毒的嘴臉,秦嬤嬤冰冷的手,冰池刺骨的寒冷,失去孩子的劇痛……以及之后漫長歲月里積累的所有怨毒和瘋狂,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看到了無數扭曲的畫面,聽到了無數惡毒的詛咒!那件嫁衣本身積累的邪氣和血煞也瘋狂反噬,試圖污染她的神智,吞噬她的生命!
“啊——!!!”她發出了凄厲至極的慘叫,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白瞬間布滿了血絲,幾乎要爆裂開來!她的意識在崩潰的邊緣瘋狂掙扎!
不能放棄!絕對不能放棄!
她死死咬住牙關,舌尖都被咬破,滿口腥甜!腦海中拼命堅守著最后一絲清明,瘋狂地回憶著婉娘那縷意識帶來的溫柔與悲傷,回憶著那首“蓮子心中苦”的詩句,回憶著那縷柔軟胎發帶來的觸動!
她是繡娘!她的戰場就在這方寸之間!她的武器就是她的針(指)和線(血)!她的使命,是渡化亡魂,是彌補遺憾!
一滴、兩滴……她的鮮血如同有生命的紅色絲線,極其艱難地、緩慢地,在那抗拒一切“生”與“善”的邪異面料上,勾勒起來。
她繡的不是復雜的圖案,而是一個極其簡單的、抽象的輪廓——一個母親側身蜷縮的輪廓,仿佛正將那個流淌著血淚的嬰兒,緊緊、緊緊地擁入懷中。
每一筆,都像是在刀山上行走,在油鍋里煎熬!她的生命力隨著鮮血不斷流逝,她的精神承受著怨念無休止的沖擊!她的七竅都在流血,視線開始模糊,身體搖搖欲墜。
但她沒有停下!那縷融入她眉心的、婉娘的殘存意識,仿佛在指引著她,給予她微弱卻關鍵的支撐,讓她在那怨念的狂潮中,勉強守住心燈不滅。
(二)
就在蘇繡寧以生命為賭注進行這場兇險萬分的“血繡”時,旁邊昏迷的沈青黛,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她并沒有完全昏死過去。強烈的意志力和對蘇繡寧的擔憂,讓她在劇痛中保留了一絲模糊的意識。她艱難地睜開一條縫,看到了蘇繡寧那慘烈而決絕的背影,看到了她以指血在邪物上刺繡的驚人舉動,也感受到了那場發生在靈魂層面的慘烈爭奪!
青黛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她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必須幫助繡寧!
她動彈不得,無法起身。她的目光艱難地掃過房間,最終落在了不遠處地上,那根她之前塞給蘇繡寧防身的、粗壯的柴火棍上。
一個念頭劃過她模糊的意識。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挪動著自己重傷的身體,如同蠕蟲般,朝著那根柴火棍爬去。每移動一寸,都帶來鉆心的疼痛和幾乎令人窒息的冰冷。鮮血從她的傷口不斷滲出,在身后拖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終于,她的手指觸碰到了那根冰冷粗糙的木棍。
她死死抓住木棍,積蓄著微弱的力量。然后,她抬起頭,看向那件懸浮的、正與蘇繡寧激烈對抗的邪異嫁衣,眼中閃過一抹決絕。
她無法直接對抗那恐怖的怨念,但她可以……制造干擾!
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她猛地將手中的柴火棍,朝著房間角落里那個被黑冰覆蓋、早已熄滅的炭盆砸去!
“哐當!!!”一聲巨響在死寂的房間里炸開!
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物理噪音,果然起到了效果!
那件全力對抗蘇繡寧“血繡”的邪異嫁衣,被這冷不丁的巨響干擾,血光猛地一滯!那狂暴的怨念沖擊也出現了極其短暫的一絲紊亂!
就是這瞬息的機會!
蘇繡寧感到壓力一輕!她抓住這千金難換的間隙,猛地將最后幾筆“血線”完成!將那母親的輪廓,與那個流淌血淚的嬰兒圖案,徹底地、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
一個由鮮血繪成的、抽象卻充滿了無盡悲憫和守護意味的——母親擁抱嬰孩的圖案——赫然出現在那件邪異嫁衣的胸口!
最后一筆落下!
“嗡——!!!”
那件嫁衣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令人無法直視的強烈光芒!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血紅,而是在那令人心悸的血色中,驟然迸發出一片純凈而柔和的、溫暖的白光!
那白光,正是從蘇繡寧以鮮血繡成的母親懷抱圖案上散發出來的!它如同黎明前最黑暗時刻刺破夜幕的第一縷曙光,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可摧毀的、源自生命最初的美好力量!
“啊啊啊啊啊——!!!”
嫁衣上發出了更加凄厲尖銳的、卻不再是單純怨毒的尖嘯!那聲音充滿了痛苦、掙扎、迷茫!仿佛有兩個不同的意識在它的內部瘋狂地爭奪主導權!
一個是充滿了毀滅和仇恨的瘋狂怨靈!
一個是殘存的、對孩兒無盡愛戀的母親本能!
血光與白光瘋狂地交織、碰撞、相互吞噬!那件嫁衣在空中劇烈地扭曲、變形,時而膨脹如同猙獰的惡魔,時而又縮回原狀,表面的鴛鴦圖案和血淚瘋狂蠕動!
整個房間如同經歷了風暴的中心!黑冰在兩種力量的沖擊下不斷碎裂又凝結!家具被無形的力量撕成碎片!
蘇繡寧徹底脫力,癱軟在地,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這驚心動魄的爭奪。沈青黛也耗盡了最后力氣,再次陷入半昏迷狀態。
(三)
就在這光暗交織、勝負難分的慘烈時刻——
角落里,那個幾乎被完全凍僵、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蘇玉柔,長長的睫毛上掛滿了冰霜,卻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極致的寒冷和瀕死的體驗,加上那邪異嫁衣內部激烈爭斗導致的力量波動,似乎……短暫地打破了她身上某種禁錮?或者說,在生死邊緣,她一直被恐懼壓抑的某些東西,反而被激發了出來?
她并沒有完全恢復意識,但她的嘴唇,卻無意識地、極其微弱地翕動著,發出幾乎聽不見的、破碎的音節:
“冷……好冷……娘……抱抱……”
這不是平日里那個驕縱惡毒的蘇玉柔會說的話。這更像是一個迷失在寒冷和恐懼中的、最原始無助的小女孩的本能呼喚。
這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呼喚,卻像一顆細小的石子,投入了那激烈爭奪的意識漩渦中。
那件劇烈掙扎的嫁衣,猛地一顫!
那代表母親本能的白光,似乎在這一刻,捕捉到了這絲微弱卻真實的、來自“孩子”的呼喚和需求!
母愛,有時候并不僅僅針對自己的骨血。那是一種更廣泛的本能,尤其是在一個本身即將成為母親卻慘遭剝奪的女性靈魂深處!
那縷婉娘的殘存意識,那代表著守護與愛的白光,仿佛找到了一個臨時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宣泄口和錨點!
它猛地分出一股力量,如同溫暖的溪流,涌向了即將凍斃的蘇玉柔!那包裹著她的、厚厚的黑冰,竟然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
而與此同時,那代表怨恨與毀滅的血色能量,因為白光的“分心”和蘇玉柔這個意外因素的介入,似乎出現了一絲潰敗的跡象!
“不——!!!”嫁衣中傳出一聲充滿了不甘和暴怒的、非人的咆哮!血色能量做最后的反撲,試圖徹底吞噬白光和蘇玉柔!
但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
“就是現在!”
一個虛弱卻無比清晰的聲音響起!
是沈青黛!她不知何時再次掙扎著抬起頭,手中緊緊攥著那個之前從小蓮那里得到的、裝有艾草菖蒲和朱砂的辟邪香囊!她用盡最后力氣,將香囊狠狠扔向了那件光芒瘋狂閃爍的嫁衣!
香囊在空中散開,藥草和朱砂粉末彌漫開來,雖然無法真正傷害那邪物,卻如同胡椒面一樣,再次短暫地干擾了那狂暴怨念的感知和凝聚!
白光抓住了這最后的機會!
它猛地大盛!徹底壓過了那反撲的血色!溫暖、悲憫、帶著淚水的母愛光輝,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個房間,將那濃郁的血色和怨毒強行包裹、凈化、安撫……
那件劇烈掙扎的嫁衣,終于緩緩地、緩緩地……停止了躁動。
它懸浮在半空中,表面的紅光徹底褪去,那扭曲的鴛鴦圖案和血淚也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由蘇繡寧鮮血繡成的、母親擁抱嬰孩的圖案,散發著柔和而悲傷的白光,成為了嫁衣上唯一的光源。
嫁衣本身,也褪去了那妖異邪祟的氣息,變回了它最初的樣子——一件華美、精致、卻浸透了無盡悲傷的……未完成的嫁衣。
房間里那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怨念,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墻壁上的黑冰融化,露出原本的色澤。嬰兒的啼哭聲和女子的哀泣也消失了。
死寂。
一種經歷了極致瘋狂后的、疲憊到極點的死寂。
只剩下三人微弱的呼吸聲,以及那件懸浮的、散發著柔和白光的嫁衣,靜靜地訴說著一個母親未來得及說出口的愛與遺憾。
(四)
過了許久,蘇繡寧才艱難地找回一絲力氣。她掙扎著看向那件嫁衣,感受著那溫暖而悲傷的氣息,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劫后余生的虛脫,有成功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種沉重的悲憫和感傷。
婉娘……她成功了嗎?她安息了嗎?
她看向沈青黛。沈青黛也正看著她,兩人眼中都充滿了疲憊,卻也有著一絲微弱的光亮。
她們又看向蘇玉柔。包裹她的冰層已經完全融化,她雖然依舊昏迷,但臉色不再是死灰,呼吸也變得平穩悠長,仿佛陷入了一場深沉的、擺脫了噩夢的睡眠。或許,婉娘最后那縷母愛光輝,無意中也洗滌了她部分恐懼和業障?
就在這時,那件懸浮的嫁衣,開始散發出點點柔和的光粒,如同螢火蟲般,緩緩向上飄散。嫁衣本身也變得逐漸透明,仿佛要隨著光粒一起消散在空氣中。
在嫁衣即將完全消散的瞬間,蘇繡寧和沈青黛的腦海中,同時響起了一個清晰而溫柔的聲音,充滿了感激、釋然和一絲淡淡的遺憾:
“謝謝你們……我的孩子……終于……安睡了……我也……該走了……”
“對不起……還有……謝謝……”
聲音漸漸遠去,最終隨著最后一點光粒,徹底消失在空氣中。
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彌漫在整個蘇府的、沉積多年的冰冷怨氣和絕望氛圍。窗外,天色竟然透出了一絲熹微的晨光,驅散了漫長的黑夜。
結束了……真的結束了。
蘇繡寧和沈青黛癱軟在地,相視無言,只有淚水無聲地滑落。這場用生命進行的豪賭,她們……似乎贏了。
然而,就在她們心神稍稍放松的剎那——
“砰!”
房間那扇本就破損的門,被人從外面狠狠一腳徹底踹開!
晨光中,一個身影踉蹌著沖了進來!是柳氏!
她竟然還沒死!但此時的她,狀若瘋魔,比鬼還要可怕!頭發徹底散亂,如同枯草,華麗的寢衣被撕得破破爛爛,沾滿了污穢。她的臉上滿是抓痕和污跡,一雙眼睛赤紅如血,充滿了極致的瘋狂、仇恨和不甘!
她顯然目睹了嫁衣消散的最后過程,也感知到了怨氣的消失。但她沒有解脫,反而因為最大的恐懼源頭消失,那一直被壓抑的瘋狂和惡毒徹底占據了上風!
“沒了……哈哈……沒了……那個賤人……終于魂飛魄散了!”她嘶啞地狂笑著,聲音如同夜梟般刺耳,目光猛地鎖定在地上虛弱不堪的蘇繡寧和沈青黛身上!
“是你們!是你們這兩個小賤人!毀了我的一切!毀了蘇家!你們讓那個賤人安息了?誰又來替我承受這痛苦?!誰又來賠我失去的一切?!”
她尖叫著,目光掃過房間,猛地看到了地上那把——之前秦嬤嬤掉落、后來被沈青黛踢到角落的——那把鋒利的金剪刀!
她如同看到了最后的復仇工具,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兇光,猛地撲過去撿起了那把剪刀!
“一起死吧!都給我去死!!!”
她揮舞著金剪刀,臉上帶著癲狂扭曲的笑容,朝著地上毫無反抗之力的蘇繡寧和沈青黛,狠狠刺了下來!
晨光照耀下,剪刀的寒光刺痛了人的眼睛。
剛剛平息煉獄,轉眼又墮入殺局!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