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剪刀的寒芒,裹挾著柳氏傾盡所有的瘋狂與惡毒,撕裂晨光,直刺而下!目標正是離她最近、完全脫力的蘇繡寧的心口!
那鋒利的尖端,在蘇繡寧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中急速逼近!死亡的氣息如此真切,甚至壓過了身體的劇痛和疲憊。
她想要躲閃,卻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旁邊的沈青黛發出了絕望的驚呼,掙扎著想撲過來,卻同樣無能為力。
一切都結束了嗎?剛剛從怨靈的魔爪下掙脫,卻要死在一個瘋婦的手中?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嗡鳴聲,突兀地響起。
并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蘇繡寧的懷中!
是那個裝著婉娘遺物的護身符袋!是里面那縷柔軟的胎發,和那枚已然粉碎卻余溫尚存的玉佩粉末!
它們仿佛被柳氏這最后的、純粹的惡意所激發,殘留的最后一縷微弱的、屬于婉娘的守護意念,化作了實質性的行動!
只見柳氏那狠狠刺下的金剪刀,在距離蘇繡寧心口不到一寸的地方,像是突然刺入了一塊無形卻堅韌無比的皮革,猛地停滯不前!
不僅停滯,那剪刀仿佛被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包裹、扭轉!
柳氏只覺得一股巨大的、詭異的力量從剪刀上傳來,猛地扭動了她的手腕!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啊——!!!”柳氏發出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厲痛苦的慘叫!
那柄她緊握在手中、用來行兇的金剪刀,竟然在這股無形力量的牽引下,硬生生調轉了方向,鋒利的剪刀尖刃,狠狠地……刺入了她自己的肩膀下方,靠近鎖骨的位置!
深可見骨!
鮮血如同噴泉般瞬間涌出,染紅了她破爛的衣襟!
這突如其來的、自戕般的劇變,驚呆了所有人,包括柳氏自己!她臉上的瘋狂和惡毒瞬間被極致的痛苦和難以置信所取代!她踉蹌著后退兩步,低頭看著深深扎入自己身體的、那把她再熟悉不過的金剪刀(當年或許就是用類似的方式傷害過婉娘?),眼中充滿了荒謬和驚駭!
“呃……為……為什么……”她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聲,鮮血從嘴角溢出。劇痛和失血迅速帶走了她最后的氣力,她雙腿一軟,重重地癱倒在地,身體抽搐著,眼神開始渙散,只剩下無意識的痛苦呻吟。
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這最終死于(或重傷于)自己帶來的兇器之下,或許是她罪孽最深重的報應。
危機,以這樣一種誰也未曾預料的方式,解除了。
房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柳氏逐漸微弱的呻吟聲,和三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
晨光透過破損的門窗,更多地照射進來,驅散著房間里最后的陰霾,也將地上的鮮血和狼藉照得更加清晰刺目。
蘇繡寧和沈青黛掙扎著互相攙扶起來,看著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的柳氏,心情復雜到了極點。恨嗎?自然有。但更多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和一種看著瘋狂自我毀滅后的悲涼。一代主母,最終落得如此下場,何其可悲,又可恨。
(二)
這里的巨大動靜,終于引來了更多膽戰心驚的下人。當他們看到房間內的慘狀——昏迷的蘇玉柔、倒地血泊中的柳氏、以及兩個渾身是血狼狽不堪的少女時,都嚇得魂飛魄散,亂作一團。
“夫人!”
“小姐!”
“快!快去請大夫!報官啊!”
混亂中,沈青黛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展現出了驚人的冷靜和掌控力。她指揮著那些六神無主的仆役:“先救人!把玉柔小姐抬回房,請大夫仔細診治!夫人……也先抬下去,止血救治!速去官府報案,說明府中發生巨變,請官爺前來勘察!”
她的指令清晰有力,暫時穩住了混亂的局面。仆役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連忙依言行事。
很快,鎮上的大夫和衙門的差役先后趕到。
面對官差的詢問,蘇繡寧和沈青黛對視一眼,默契地選擇了部分坦白。她們講述了柳氏與秦嬤嬤多年的不睦(隱去了殺人真相),稱昨夜柳氏突然癲狂,欲縱火行兇,秦嬤嬤為救火和保護小姐們與柳氏搏斗,最終不幸身亡(將秦嬤嬤之死推給柳氏和“意外”),而柳氏自己也精神崩潰,持剪刀行兇時意外自戕重傷。
她們隱去了婉娘怨靈和嫁衣的所有超自然部分,只強調柳氏是因長期壓力和精神失常導致瘋狂。這并不是完全的說謊,柳氏的瘋狂確實是她自食惡果。
同時,沈青黛“無意”中讓官差“發現”了那間被打開過的繡樓秘室,以及里面那些婉娘的信件、詩箋和那半塊破碎的鸞鳥玉佩。
雖然無法直接作為殺人證據,但這些物件,結合府中上下關于柳氏逼死婉娘、奪取玉佩、掩蓋真相的風言風語,以及柳氏如今的慘狀和秦嬤嬤的死亡,足以在輿論和情理上,將柳氏釘死在道德的恥辱柱上。婉娘的冤屈,以一種曲折的方式,得以部分昭雪。
蘇老爺在幾天后終于匆匆從外地趕回。面對支離破碎的家、瘋癲重傷的妻子(柳氏雖經救治保住了性命,但徹底瘋了,時而癡傻時而尖叫,被單獨幽禁起來)、受到驚嚇的女兒以及府中流傳的駭人聽聞的真相,他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他看著蘇繡寧拿出那些婉娘的遺物,聽著她隱去了靈異部分的、關于柳氏和秦嬤嬤罪行的敘述,這個常年在外、對后宅之事疏于管束的男人,第一次流下了悔恨痛苦的淚水。他或許并非完全無知,只是選擇了逃避和忽視,最終釀成了這無法挽回的悲劇。
他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沉重地安排了所有后事,默認了蘇繡寧和沈青黛對外的說法,并將府中事務的臨時管理權,交給了看似柔弱卻經歷了生死考驗、展現出非凡韌性的蘇繡寧,以及沉穩可靠的沈青黛從旁協助。
(三)
經歷了如此浩劫,蘇府如同被狂風暴雨洗禮過,雖然滿目瘡痍,卻也詭異般地獲得了一種扭曲的“新生”。
往日里柳氏和秦嬤嬤營造的那種壓抑、虛偽、充滿算計的氛圍一掃而空。下人們雖然心有余悸,但更多的是對幸存下來的、尤其是敢于直面瘋狂主母的蘇繡寧和沈青黛,產生了一種混合著敬畏、同情和依賴的復雜情緒。
蘇繡寧,這個曾經卑微隱忍的庶女,在經歷了最深沉的恐懼和最殘酷的真相后,仿佛脫胎換骨。她眼底的驚惶怯懦被一種沉靜的堅韌所取代,溫婉的眉宇間多了一絲揮之不去的哀傷,卻也添了幾分不容小覷的決斷力。
她并沒有沉浸在仇恨或后怕中。在沈青黛的幫助下,她強忍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疲憊,開始著手處理府中的混亂局面:安撫受驚的下人,妥善安排秦嬤嬤的后事(盡管她罪有應得,但人死債消),請醫用藥調理蘇玉柔和自己及沈青黛的傷勢,還要應對官府時不時的詢問。
她做得并不完美,時常感到力不從心,但她努力地去做了。每一次指令的下達,每一次困難的克服,都讓她的脊梁挺得更直一分。那場與怨靈和死亡的直面交鋒,賦予了她前所未有的內在力量。
沈青黛成為了她最堅實的后盾和智囊。她的冷靜、智慧和醫術在災后重建中發揮了巨大作用。她細心調理著蘇繡寧的身體,也為受到驚嚇的蘇玉柔開方安神。
說起蘇玉柔,她的變化或許是除蘇繡寧外最大的。她在昏迷一天一夜后醒來,仿佛變了一個人。往日的驕縱任性消失得無影無蹤,變得沉默寡言,眼神里常常帶著一種驚弓之鳥般的恍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她不再找蘇繡寧的任何麻煩,甚至有些害怕與她對視。有時夜深人靜,她會從夢中驚醒,低聲啜泣,仿佛又聽到了那冰冷的滴水聲和嬰兒的啼哭。那場經歷,如同最殘酷的洗禮,徹底擊碎了她被柳氏嬌慣出來的虛假外殼,露出了底下脆弱且或許并未完全泯滅良知的本質。未來的她會如何,尚未可知,但那個惡毒的嫡妹,似乎已經死在了那個恐怖的夜晚。
(四)
半個月后,蘇府的局面初步穩定下來。
這一日,天氣晴好,陽光驅散了府中最后一絲陰郁。蘇繡寧和沈青黛做了一件早就該做的事。
她們帶著婉娘的那個護身符袋(里面是胎發、枯花瓣和血淚詩箋),以及那件最終凈化消散、但她們悄悄保留下了一小塊承載著母親擁抱圖案布料的嫁衣殘片,來到了府后那個早已荒廢、被填埋大半的荷花池遺址。
這里荒草叢生,殘荷枯敗,依舊彌漫著凄涼之意。但比起以往的陰森,多了幾分荒蕪的寧靜。
她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只是默默地將那些承載著一個女子一生愛恨情仇的遺物,小心地、鄭重地埋葬在了一棵相對茂盛的樹下。
“婉娘,安息吧。你的孩子,會一直和你在一起了。”蘇繡寧輕聲說道,將一捧新土輕輕覆蓋上去。
微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一聲悠長的、釋然的嘆息。
做完這一切,兩人都覺得心中一塊沉重的大石終于落地。陽光灑在身上,帶來久違的暖意。
回去的路上,經過西院那片曾經禁錮了她們也被她們奮力掙脫的院落,看著忙碌著收拾殘局、臉上逐漸恢復生機的下人,兩人都有些恍惚,仿佛經歷了一場漫長而恐怖的噩夢。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沈青黛輕聲問道。
蘇繡寧沉默了片刻,目光掠過這座承載了她太多痛苦與成長的深宅大院,緩緩道:“等父親徹底安頓好外面的事情回來,我會把府中的事務交還給他。至于以后……”
她頓了頓,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迷茫,但很快又變得清晰起來:“我不想再困在這里了。或許……會離開臨安鎮,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用我的手藝,活下去。”
她抬起自己的手,這雙曾經只會繡花、沾染過鮮血、最終以血為線渡化亡魂的手,此刻在陽光下,顯得纖細卻充滿了力量。
沈青黛欣慰地笑了:“好。無論你去哪里,記得告訴我。或許,我們可以結伴同行一段。”
經歷了生死與共,她們之間的情誼,早已超越了普通的表姐妹,成為了彼此最信任的親人。
(五)
又過了幾日,蘇繡寧的身體大致康復。這一日清晨,她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晨光明媚,空氣中帶著雨后的清新,院子里石榴樹的葉子綠得發亮,仿佛一切陰霾都已散去。
小蓮細心地為她準備好了繡架和絲線。那件為李老夫人繡的“百子千孫萬代福”吉服,早已在那夜的混亂中不知去向,或許已被毀,或許被柳氏處理了。但蘇繡寧并不覺得遺憾。
她拿起一枚新的、細如發絲的繡花針,穿上了一根最普通的、柔軟的桃紅色絲線。她沒有繡那些繁復華麗的吉祥圖案,只是隨意地在繃好的潔白絹布上,繡著一朵簡單卻生機勃勃的、含苞待放的桃花。
針尖起落,流暢而平穩。絲線在絹布上蜿蜒,勾勒出柔美的輪廓。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的手指和繡繃上,一切顯得那樣寧靜而美好。
她專注地繡著,眉眼柔和,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溫婉沉靜的繡娘。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那份沉淀在心底的悲傷、恐懼、勇氣和力量,如同刺繡的底布,無聲地支撐著此刻的平靜。
最后一針收起,一朵嬌艷的桃花躍然布上,栩栩如生。
她輕輕撫摸著那朵桃花,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釋然的微笑。
然而,就在她準備取下繡品時,她的目光無意中掃過繡繃的背面——
在那桃花的背面,對應著花瓣尖的位置,一根極其細微的、桃紅色的絲線線頭,似乎……極其輕微地、自主地……
顫動了一下。
就像被一陣看不見的、極其微弱的呼吸吹拂而過。
蘇繡寧唇角的笑容微微凝滯。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根微微顫動的線頭上,久久沒有移開。
空氣中,仿佛有一聲若有若無的、溫柔的嘆息,隨風掠過耳畔,又悄然消散。
陽光依舊明媚,院外傳來仆婦清掃庭院的細微聲響,一切如常。
蘇繡寧緩緩地、緩緩地伸出手指,極輕地、仿佛觸碰蝴蝶翅膀般,按住了那根顫動的線頭。
指尖傳來絲線固有的、細微的摩擦感,再無其他異樣。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繼續動作輕柔地,將繡品從繃架上取了下來。
她將那塊繡著桃花的絹布,仔細地對折好,放進了貼身的衣袋里。
抬起頭,望向窗外那片洗過的藍天,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靜,深處,卻多了一絲了然的、復雜的微光。
她知道,有些印記,一旦刻下,便永遠不會真正消失。
如同那融入血脈的共情之力,如同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經歷,如同那個溫柔而悲傷的告別。
它們成為了她的一部分,寂靜而深邃。
未來的路還很長,或許仍有風雨,但她已不再是最初那個只能瑟瑟發抖、任人宰割的深閨少女。
她拿起針,穿上一根新的絲線。
晨光正好,落針無聲。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