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三更,貓耳巷寂靜如水,唯有雪落院瓦的細響,像是誰在屋脊上輕輕撣著灰。
懸鏡堂內,眾人沉沉睡去。
只有一個人還在與天地搏斗。
費北東坐在他那張靠墻的小榻上,眉頭緊鎖,表情痛苦,身體微微前傾,像在斗爭什么極其邪惡的東西。
其實他只是憋尿了。
他本來不想動的。堂里寒風從沒修好的窗縫鉆進來,凍得他屁股如冰碴貼肉。他已經兩次靠意志力壓制膀胱,甚至試圖以“練氣養神、意守丹田”的方法逼自己返尿成功。
失敗。
終于,他猛地一掀被子,咬牙翻身下地。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他悄悄躥出偏廳,踏著月色小跑進院子,打算奔向后墻那口傳說中“最清靜的角落”。
結果剛到墻根,還沒解腰帶,就聽到“沙沙”一聲。
有人影!
他一哆嗦:“誰!”
無人應聲。
月色灑在雪地上,一切安靜如常。可那堆柴垛后方,確實剛才動過,甚至還有微微的黑影晃了一晃。
費北東頓時警覺!
作為懸鏡堂武力擔當,他的腦回路雖然常年斷線,但戰斗反射極強。
他下意識一抓,拔出藏在褲腰里的小匕首,往黑影處一撲!
“站?。。?!”
下一秒,院里炸鍋了。
“有賊!??!”
伴隨著他這一聲怒吼,屋里燈火驟亮,溫竹禎第一個翻窗而出,睡袍都沒系好,腳上穿著一只靴一只繡花布鞋。
陳元前從東廂房探頭:“你喊什么?”
“抓賊!??!”費北東氣喘吁吁,“我剛才親眼看到有人在柴堆后翻找東西!他還往我這邊扔了個……什么……”
他低頭一看。
腳邊赫然躺著一個圓滾滾的、閃著青銅色澤的東西。
陳元前瞇眼一瞅:“……這不是你昨天偷藏的臘鴨頭嗎?”
費北東:“……”
氣氛一瞬間凝固。
“你喊得全貓耳巷都醒了?!睖刂竦澙涞孟癖?,“我從夢里掙脫出來,第一件事是踩到你扔地上的襪子?!?
“你說你抓賊,”陳元前一邊穿外袍一邊嘆氣,“結果一刀扎向鴨脖子?”
“你知道我以為那是‘詭器拋擲’!他真的往我頭上扔了一塊什么!”
溫竹禎俯身檢查:“……那是你白天落在這兒的、咬了一口的橘子皮?!?
“……”
“而且,”陳元前慢悠悠道,“柴垛后你說看到黑影?你是不是沒想過你對著月亮撒尿,它會有影子?”
“……”
此刻,費北東站在院中,手里還捏著匕首,衣帶半松,鼻尖冒汗,腳邊是鴨頭、橘皮、半張舊報紙,還有他自己一坨尊嚴的碎片。
“我……”他艱難開口,“我只是憋不住了,然后看到影子,以為有人翻我們柴垛,怕他們順走柴,就……”
“順走柴?”陳元前一挑眉,“你以為賊夜入懸鏡堂,是來偷柴火而不是偷國寶?”
“我們現在確實沒國寶了……”溫竹禎翻了個白眼,“你都拿去當鍋蓋了。”
陳元前:“別老翻這賬啊。”
院子一角忽然傳來“哐啷”一聲,是貓跳上了屋檐,踩倒了一個破瓦盆。
眾人一抬頭,那貓身上還掛著條紅繩。
是費北東用來捆臘鴨的那一根。
全員沉默。
費北東盯著那貓:“原來是你?”
“喵~”那貓一臉鄙視地回頭。
接下來十分鐘,全院人把費北東當“疑似精神恍惚患者”圍著問候了一圈。
“你說你一泡尿能發展出全城警報,真有你的?!卑仔∠s被吵醒,披著毛毯趿拉著鞋走出來,一臉震驚,“你不如明兒去衙門掛個‘醒神牌匾’,專嚇賊用。”
“你能不能……”費北東啞著嗓子說,“給我一個下臺階?”
陳元前拍拍他肩:“給,往屋里走五步,有個空甕你可以跳下去?!?
最后,費北東被眾人集體投票決定:
接下來七天的夜班巡堂,由他一人承擔。
“你那么警覺,正好。”溫竹禎推眼鏡,“順便隨時監控你自己那顆動不動就拔刀的腦子?!?
費北東欲哭無淚:“我……我只是憋急了。”
陳元前溫柔一笑:“放心,我們懂的。誰年輕的時候沒因為一泡尿,差點砍了自己人?!?
白小蟬:“你這話我不信。”
深夜,燈滅,眾人回屋,天重歸寂靜。
只有費北東,身披棉袍,一邊巡邏一邊默默念叨:
“我怎么就……不憋住再睡會兒呢?!?
他走到院中那片倒影還未散去的雪地前,遙望柴垛、鴨頭、橘皮……
嘆口氣,把刀重新收進褲腰。
“下回我直接尿鍋里好了?!?
尿……哪?
然后。
陳元前當場倒退三步,臉色慘白如紙:“別!!你別?。∧阒恢滥清佄覀儎偞蛩阈蘖四脕碜鏊篝~?!”
白小蟬哆嗦著手,原地原地旋轉:“我……我昨天還說用那鍋燉臘肉,老天爺!老天爺我要嘔吐了!我要原地嘔吐成一口井??!”
溫竹禎一臉生無可戀,慢慢摘下鏡片,指節發白:“我們在用膳的時候,是不是還用那鍋煮過餃子?我記得你還問我要不要蘸點辣醬……你那時候已經憋著了對吧?!”
費北東驚慌:“不是不是!那時候還沒!”
“你還說不是!”白小蟬已經蹲到雪地上,“你剛才都和它對話了!你說‘你閉嘴’,你對著一口鍋說話你知道有多恐怖嗎?”
陳元前哆哆嗦嗦:“你知道我們一直以為那鍋裂了是天意,現在我懷疑它是自我防御機制,它是嚇裂的!??!”
溫竹禎壓著眉心,咬牙切齒:“這下好了,水煮魚,變成……煮魚?!?
白小蟬:“你住口??!我剛剛才止住吐意??!”
陳元前崩潰:“你還吃魚!?他剛才差點讓鍋變夜壺!夜壺?。∧闶遣皇切r候喝多了夜壺湯所以長得現在這樣??。 ?
“我跟你說你要是敢動那鍋一下,我立刻把你那條褲子掛在城墻上當鏡面預警旗!”白小蟬跳起來,“全天啟城都要知道你哪天尿意上頭,哪天月光刺眼,哪天一泡尿撬動了社會信任根基!”
溫竹禎平靜地點頭:“同意,這已經不單是道德問題,是宗教問題?!?
費北東抱頭:“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你們別放大啊我只是隨口一說!”
陳元前怒吼:“你隨口一說,我們全堂飯碗都碎了!”
白小蟬:“你一撒尿,八卦鏡都閉眼!”
溫竹禎:“……我提議,把鍋安葬。”
最終,那口鍋在月色下被裹上白布、插上香灰、立起“烈士鍋”的牌位。
費北東跪在旁邊痛哭:“我錯了,我對不起你,鍋哥……”
陳元前小聲對白小蟬說:“……你看他現在這樣,是不是有點像給燒餅立碑?”
白小蟬捂臉:“我腦子里已經全是‘原味咸蛋燒餅鍋’?!?
溫竹禎:“我要離家出走,早膳別等我?!?
正月初三。
清晨六刻,貓耳巷街口剛飄起一點細雪。
陳元前趿著棉鞋,揉著頭發從堂內晃出來,一邊打哈欠一邊喊:
“白小蟬你去燒水!我昨晚做夢被鏡片砸了腦殼,現在需要一碗醒腦湯壓驚?!?
白小蟬打著哈欠從樹上滑下來,捧著一大把綁著紅繩的瓜子:“醒腦湯?我看你更需要醒魂湯?!?
廚房門卻在這時“砰”地一下打開,費北東端著昨晚煮鍋立的“祭品燒餅”沖了出來。
“別吵啦,我夜里剛給鍋哥上完香,鍋還熱著,我順便……”
“順便什么?”陳元前瞇眼。
“順便……煎了一個咸鴨蛋!”
堂口瞬間寂靜。
白小蟬:“我看你這是對鍋哥二次傷害?!?
陳元前嘆氣:“咸鴨蛋剛從烈士靈前升起,就被你親手重新摁進了油鍋,這是祭天轉火化嗎?”
正鬧著,外頭門扉“砰砰砰”敲響,一聲帶著寒意的清咳傳來:“可有人在?”
費北東聽出聲音,激動得一躍而起:“哎呦,這不是我們懸鏡堂最靠譜、最正經、最像清朝遺照活化石的……”
“常震原?。。 ?
大門被推開,一個披雪的人影走了進來,靴子踩在院里落葉上,“咔吱”作響。
他整個人立得筆直,一身深灰長衫不帶一絲褶皺,頭發梳得連發絲都排好隊列,懷里還緊抱著一本巨厚的《禮部存案輯錄》。
“諸位,”他眼神嚴肅,“本官歸堂三日,竟有紙錢火灰掛在堂門,疑似……不祥之兆。”
“你那是我們給鍋哥辦的追悼會?!卑仔∠s誠懇補刀。
“鍋哥?”常震原微抬眉。
“就是你廚房那口鍋,犧牲在費北東的尿意前線?!标愒耙槐菊洝?
“你們……你們竟褻瀆炊具至此?”常震原當場翻書,“《齊民要術》有載:‘釜者,食之本也;慎用之,乃長命之道?!銈儾坏瓷饔?,反倒以其為……夜壺!?”
白小蟬在一旁咳了一聲:“準確說,是未遂?!?
陳元前立刻跳出來:“我們嚴厲批評了他,還給鍋立了靈牌,寫的是‘一鍋烹餅救國難,兩瓣鏡片見蒼生’?!?
“見……蒼生?”常震原差點把書拍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