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將地下避難所照得纖毫畢現(xiàn)，卻也帶來一種無機質(zhì)的、實驗室般的疏離感。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低沉的嗡鳴是這里唯一持續(xù)的背景音，掩蓋了地面上垃圾處理區(qū)永恒的噪音。周哲靠墻站著，盡量不去觸碰任何看起來就很精密的儀器，目光卻緊緊鎖定在灰鸮面前那塊最大的光屏上。

無數(shù)扭曲的、非標準編碼格式的數(shù)據(jù)流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灰鸮蒼白纖細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舞，快得只剩下一片殘影，偶爾會停頓一下，調(diào)整幾個參數(shù)，或者將某一段特別混亂的數(shù)據(jù)圈出、放大、進行二次解碼。她的眼神專注得可怕，那雙玻璃珠似的眸子里倒映著飛速滾動的幽綠字符，仿佛整個人的意識都已接入那冰冷的數(shù)據(jù)洪流之中。

周哲看不懂那些深奧的編碼和不斷變化的拓撲圖，但他能感受到氣氛的凝重。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灰鸮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了一次，又很快松開。工作臺上，幾個指示燈的閃爍頻率發(fā)生了變化，從穩(wěn)定的綠色變?yōu)榧贝俚狞S色。

“嘖。”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咂舌聲從灰鸮喉嚨里逸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嵌套殼層比預想的深……還有活性蜜罐陷阱。”

“有麻煩？”周哲忍不住開口，聲音在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有些突兀。

灰鸮沒有立刻回答，手指的動作更快了。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流驟然變得狂暴，大量無意義的亂碼和警告符號炸開，但很快又被一股更強的力量強行壓制、梳理、剝離。周哲甚至能聽到設備散熱風扇轉(zhuǎn)速提升的細微聲響。

“麻煩是常態(tài)。”灰鸮的電子合成音依舊平穩(wěn)，但語速稍微快了一點，“發(fā)送‘遺產(chǎn)’的人是個 paranoid（偏執(zhí)狂），或者說，極其專業(yè)。數(shù)據(jù)包被至少七層動態(tài)加密殼包裹，核心區(qū)域還設置了邏輯炸彈和追蹤反制措施。剛才如果不是我提前隔離了物理連接，現(xiàn)在追蹤我們的就不只是‘暗流’的鬣狗了，至少會有三股不同的勢力收到這里的精確坐標。”

周哲的后背泛起一絲涼意。他再一次意識到，手中這張看似不起眼的卡片，牽扯的漩渦遠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危險。

突然，狂暴的數(shù)據(jù)流猛地一滯！屏幕中央，一個極其復雜的、不斷自我重構的幾何鎖圖案緩緩浮現(xiàn)，然后如同蓮花般層層綻放、消散。

【核心殼層破解……】【校驗通過……】【數(shù)據(jù)包‘遺產(chǎn)’部分解壓成功……】

提示符跳出。翻滾的數(shù)據(jù)流平息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幾段排列整齊、但依舊充斥著大量殘缺符號和亂碼的文本，以及幾張模糊不清、似乎受到嚴重干擾的靜態(tài)圖片。

成功了？但只是部分？

灰鸮身體前傾，冰冷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支離破碎的信息。周哲也屏住呼吸，努力辨認著。

文本信息殘缺得厲害：

“……‘星炬’計劃……非……授權……第……次……實……驗……日志……”“……坐標……（大量亂碼）……高濃度……‘幽影’（Void-Phantom）反應……”“……樣本……活性……失控……代價……（大片污損）……”“……警告……所有……知情人……清除……優(yōu)先級……”“……備份……藏匿點……（數(shù)據(jù)撕裂）……‘守墓人’（Tomb-Keeper）……”

圖片更加模糊，仿佛隔著一層濃霧和干擾波拍攝的：第一張：似乎是一個巨大的、非自然形成的星際空間裂隙，周圍縈繞著一種不祥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暗紫色能量霧靄。第二張：一個實驗艙的內(nèi)部，某種無法形容的、介于晶體和生物組織之間的詭異物質(zhì)正在艙內(nèi)瘋狂增生，侵蝕著艙壁，表面閃爍著磷火般的微光。第三張：半張燒焦的紙質(zhì)文件殘角，上面有一個模糊的、被劃掉的徽記——雙頭鷹環(huán)繞著一顆破碎的星球（周哲從未見過這個標志），旁邊有一個手寫的單詞“……原諒……”。

信息支離破碎，充滿不祥的詞匯和暗示。周哲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他隱約感覺到，這些碎片指向一個遠超盤山市、甚至灰?guī)r星范圍的巨大秘密，一個涉及非法實驗、未知危險物質(zhì)和血腥掩蓋行動的真相。

“‘星炬’計劃……‘幽影’反應……”灰鸮低聲重復著這幾個詞，冰冷的電子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凝重的意味，“果然和傳聞中的一樣……他們真的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你知道這是什么？”周哲立刻追問。

灰鸮轉(zhuǎn)過頭，玻璃珠般的眼睛看著他：“知道零星傳聞。一個由某些跨星際企業(yè)聯(lián)合資助、但最終被聯(lián)邦緊急叫停并徹底封存的秘密研究項目，據(jù)說涉及到從某些遠古星際遺跡或異常空間中發(fā)現(xiàn)的……危險樣本。官方記錄里，它從未存在過。所有參與人員要么‘意外身亡’，要么徹底消失。”她指了指屏幕上的殘片，“看來，有人不甘心被滅口，或者良心發(fā)現(xiàn)，在最后時刻偷偷備份了部分數(shù)據(jù)，并把它藏了起來，就是這份‘遺產(chǎn)’。”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屏幕，尤其是那句“……備份……藏匿點……‘守墓人’……”，手指快速敲擊，試圖修復那片區(qū)域的數(shù)據(jù)，但只是徒勞，亂碼依舊。

“‘守墓人’……這像是一個代號，或者一個地點。”灰鸮沉吟著，“可惜，關鍵坐標和具體信息損壞太嚴重了。這份‘遺產(chǎn)’目前更像一個燙手山芋，指明了危險的存在，卻沒給出解決危險或者利用它的具體路徑。”

周哲的心沉了下去。冒著生命危險得到的，竟然是一份殘缺的、只會引來殺身之禍的說明書？

“也就是說，它現(xiàn)在沒什么實際價值？”他忍不住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價值？”灰鸮的電子音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類似冷笑的波動，“它的價值在于它存在本身。這些碎片，是捅向‘星炬’計劃背后那些大人物的刀子。雖然鈍了，斷了，但依然能讓他們坐立不安。這就是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得到它，也有那么多人想要毀滅它。”

她拔出了那張依舊冰冷的卡片，在指尖翻轉(zhuǎn)把玩著。“至于實際用途……也許找到那個藏匿點，拿到完整的備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也許，它永遠只是一道催命符。”她將卡片拋還給周哲，“‘票’還你。它的一次性價值我已經(jīng)榨取了。留在你身上，或許能吸引更多火力，讓我有機會觀察得更清楚。”

周哲接住卡片，感覺它比之前更加沉重和冰冷。他明白，灰鸮是將他當成了魚餌，投入了更加危險的深水區(qū)。

“你需要我做什么？”周哲直接問道。他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灰鸮救他、給他信息，必然有所圖。

“活下去。”灰鸮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簡單，卻又無比艱難，“盡可能久地活下去，吸引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讓我有機會分析他們的行動模式和優(yōu)先級。同時，留意任何與‘守墓人’、異常空間現(xiàn)象、或者高端違禁生物樣本相關的信息。你的‘性能變異’似乎讓你總能在糞坑里找到不一樣的東西，不是嗎？”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冰冷的調(diào)侃。

“作為回報？”周哲問。

“作為回報，我可以為你提供有限的信息支持，比如幫你避開即將到來的治安所大規(guī)模排查——他們確實收到了關于‘太平間尸體失蹤’和‘廢料場安全事故’的關聯(lián)報告，正在匯總線索，最遲明天下午會開始針對西區(qū)廢棄設施的拉網(wǎng)搜查。另外，”她指了指工作臺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小盒子，“那里有一些基礎藥品，效果比老狗那摻了鎮(zhèn)靜劑的破爛好點。還有這個——”

她扔過來一個薄如蟬翼、皮膚顏色的貼片。“一次性的皮下信號阻斷器，能讓你在十二小時內(nèi)避開大多數(shù)常規(guī)生物掃描和追蹤。用在關鍵時刻。”

周哲接過藥品和貼片，沒有立刻使用，而是謹慎地收好。鎮(zhèn)靜劑？難怪老狗的藥讓他感覺異常困倦。

“我需要武器，和更多的信用點。”周哲提出要求。信息和支持很重要，但他更需要實質(zhì)性的力量。

灰鸮似乎早料到他會這么說。“武器和大量信用點會留下明顯的痕跡，不符合你目前‘意外存活并掙扎的底層老鼠’的人設，反而會提前引爆危險。你需要的東西，得靠你自己去‘撿’。”她意味深長地說，“鐵渣鎮(zhèn)往西，靠近第七廢棄填埋場邊緣，有一個‘鬣狗’幫派控制的臨時倉庫，他們剛劫了一批本該運往‘蛇窟’的‘硬貨’，里面有些不錯的小玩意兒，看守正沉浸在分贓的喜悅和化學麻醉中。如果你動作夠快，運氣夠好，或許能在‘蛇窟’的人反應過來報復之前，撈到一點殘羹剩飯。”

“‘蛇窟’？”周哲捕捉到這個新名字。

“盤山市地下世界新冒起來的一股勢力，頭目很神秘，手段狠辣，正在快速擴張地盤，和‘狼群’有些摩擦。‘狼’齜也有他們暗中拱火的因素。”灰鸮解釋道，“‘鬣狗’只是群不入流的蠢賊，動了‘蛇窟’的東西，離被掃進歷史垃圾堆不遠了。”

這又是一個危險的任務，但同樣蘊含著機會。周哲沉默了幾秒，點了點頭。“地址坐標？”

灰鸮報出了一串復雜的方位指示。周哲默默記下。

“走吧。”灰鸮下了逐客令，重新將注意力投向那些殘缺的數(shù)據(jù)碎片，仿佛周哲已經(jīng)失去了利用的趣味，“記住，你活著，對我才有價值。別輕易死了。”

冰冷的語氣，道出了最現(xiàn)實的關系。

周哲沒有多說任何話，轉(zhuǎn)身走向出口。金屬階梯無聲地升起，將他送回到地面那充滿廢金屬和腐臭氣味的冰冷世界。

寒風瞬間包裹了他，卻讓他因地下壓抑環(huán)境而有些昏沉的頭腦為之一清。

他看了一眼灰鸮給出的方位，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微薄的信用點、藥品和那張致命的卡片。

前路更加兇險，但也似乎撕開了一絲微光。

他需要趕在治安所大規(guī)模行動之前，去那個“鬣狗”的倉庫碰碰運氣。

深吸一口冰冷的、污濁的空氣，周哲拉緊衣領，再次融入了盤山市無邊無際的陰影之中。他的腳步依舊虛浮，但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冰冷和堅定。

活下去，然后，從獵物的尸體上，撿起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