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厲嘯還在廢棄小廟的殘垣斷壁間回蕩，空氣中彌漫著小鬼煞崩解后留下的、令人作嘔的陰寒焦糊氣味，混雜著陳墨自己符箓上那未散的微弱血腥。

小鬼煞被趙玄心全力一擊轟散了核心，扭曲的身形如同砸碎的墨跡，迅速被陰風(fēng)吹拂消散。這本該是絕境中值得慶幸的一絲喘息。

但現(xiàn)實冰冷如鐵。

陳墨的視線還定格在自己面前——那倉促揮就的血符，此刻只剩幾片染血的殘紙，飄搖著、緩緩燃盡最后一點不穩(wěn)定的金紅色光暈。光暈消散的剎那，一陣仿佛來自幽冥深處的刺骨寒風(fēng)猛地灌入這片死寂的戰(zhàn)場中心，讓他渾身一僵，牙關(guān)控制不住地打顫?；⒖谔幈懒训膫谶€在火辣辣地疼，握筆的手腕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覺，被符箓之力反彈撞飛的鈍痛才開始從后背蔓延開來，疼得他倒抽冷氣。

“嗬…嗬…”粗重的喘息聲從旁邊傳來，是趙玄心。

他半跪在地，那柄拼盡全力擲出的銅錢劍斜插在不遠處的地面，上面流轉(zhuǎn)的靈光黯淡到了極致，幾近于無。他一只手死死拄著僅存的半截木劍——先前戰(zhàn)斗中被陰氣侵蝕，此刻也裂痕遍布。道袍被汗水和不知名的污穢浸透，幾處被撕裂的口子里能看到皮膚上的青黑瘀痕和灼傷。他臉色白得嚇人，嘴唇毫無血色，每一次喘息都牽扯著全身的肌肉劇烈顫抖，顯然已到了真正的強弩之末。

僅存的幾個追兵并非實體，更像是包裹在濃厚陰影和襤褸殘片中的惡念聚合體，周身散發(fā)著冰冷的怨毒。小鬼煞的覆滅讓它們短暫的停滯，那蘊含著純粹毀滅欲的注意力，此刻全部集中在了癱在地上的陳墨，和他手中那支仿佛在隱隱嗡鳴的禿筆上。

剛剛那道憑空出現(xiàn)的、雖然微弱卻極其“扎眼”的金紅色光幕，讓它們本能地感到了刺痛。那不是正統(tǒng)道法，沒有浩然正氣，反而透著一股被陰戾之物硬生生“點燃”的、充滿了絕望求生意志的狂暴力量，性質(zhì)古怪，卻又出奇地有效。

為首那道最為高大的黑影，模糊的五官輪廓似乎轉(zhuǎn)動了一下，沒有聲音發(fā)出，但一股隱晦的念頭波動瞬間傳遞給其他同伴。那波動傳遞的情緒是：驚疑、判斷、退意。

目標太過棘手。引鬼體完好無損（甚至爆發(fā)了怪力），那個道士雖然重傷，但瀕死反撲的氣勢反而更加慘烈逼人。更麻煩的是此地作為小鬼煞巢穴的兇性已被激發(fā)，又被剛才的戰(zhàn)斗攪得天翻地覆，殘留的混亂陰氣對它們也形成了阻礙。

為首黑影眼中兩點猩紅光芒急速閃爍，最終猛地一暗。它當機立斷，向后退了一步，身影驟然開始變淡、潰散，仿佛一滴墨汁融入水中。緊接著，其他幾道影子如同接到了無聲命令，沒有絲毫猶豫，身形扭曲著，化為一縷縷飄渺的黑煙，無聲無息地順著墻角、殘磚的陰影，向著四面八方飛速流竄遁走。它們的消失比出現(xiàn)更詭秘，只留下更加冰冷的殘留空氣，證明方才的兇險并非幻覺。

幾縷黑煙擦過陳墨面前一片燃燒的血符殘骸，殘骸上最后一絲微光陡然熄滅，仿佛被凍結(jié)般，連灰燼都帶著一股死氣。

世界，在極端喧囂的死亡碰撞后，驟然跌入一片令人心悸的、破碎的死寂。

風(fēng)穿過破廟斷壁的嗚咽，像是亡魂的嘆息。

許久，趙玄心拄著斷劍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才勉強撐起半個身體，劇烈的咳嗽讓他弓下腰去，每一次震動都讓他嘴角滲出新的血絲。他艱難地抬頭，目光越過戰(zhàn)場狼藉的殘骸——碎裂扭曲的符紙碎片、被陰氣腐蝕得坑坑洼洼的地面、自己身上狼狽不堪的傷口——最終落在趴在地上、只剩下胸口微微起伏的陳墨身上。

那眼神極其復(fù)雜。最初的憤怒和不信任被沖淡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飾的虛弱和更深的驚疑。他看著陳墨指縫間緊緊攥著的那支禿筆，看著那小子因恐懼和劇烈消耗而劇烈顫抖的手指。

“……僥幸?！?

兩個字，幾乎是從趙玄心齒縫里擠出來的。氣息虛弱而沙啞，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沒有贊許，只有一種看透了九死一生后的、近乎荒謬的真實感受。

這一聲，終于喚醒了僵硬的陳墨。

他猛地一震，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噩夢中驚醒。瞳孔緩緩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自己張開的、沾滿泥土和暗紅色血漬（有他自己的，也有符紙上趙玄心的）的手。然后，他看到了旁邊那幾張徹底失去了所有光澤、如同普通廢紙的血符殘片。手腕上，陰差令緊貼肌膚的部位傳來一陣陣熟悉的、仿佛骨髓都被凍結(jié)的陰冷刺痛，那代表著無形的百日倒計時依舊在冷酷無情地流動。

劫后余生的巨大空虛感和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像冰冷的海水淹沒了口鼻。骨頭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著抗議，精神的疲憊感沉重得讓他想直接昏死過去。

然而，就在這冰冷刺骨的絕望中，在腕間倒計時帶來的窒息壓迫下，一點極其微弱、卻與寒冷截然不同的奇異熱度，卻像是火石撞擊濺出的、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的火星，在他識海深處一閃而逝。

那熱度，來自他的指尖——剛剛抓住生的希望、不顧一切揮動禿筆的瞬間。

來自那幾張燃盡后殘留的灰燼余溫——那一道由他恐懼驅(qū)使、混雜著鮮血和未知引動的、忽明忽暗的金紅色光華。

盡管短暫，盡管微弱得在強敵面前不值一提，盡管使用的代價巨大……

但那光，是真的亮起過。

它不是拯救世界的神跡，它只是一個溺水者在自己沉沒前，拼命掙扎時，抓到的半根稻草被強行點燃的光芒。它無法驅(qū)散頭頂?shù)睦麆?，卻讓絕對的黑夜，裂開了一絲微不足道、卻又無法否認的縫隙。

陳墨下意識地收攏手指，感受著禿筆粗糙冰冷的筆桿緊緊抵著掌心的傷口傳來的疼痛——那是一種真實的、活著的痛楚。

恐懼依舊深重，如同黏附在靈魂上的污垢。但在這無盡絕望的底色上，一點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星火，第一次被悄悄點燃了。那并非無畏的勇氣，而是源于最深層求生本能、看到了一絲微弱可能后的，一絲……不再甘心于只做待宰羔羊的火苗。

他掙扎著抬起頭，迎著趙玄心復(fù)雜而疲憊的目光。手腕上，陰差令的陰冷感仿佛又重了一分，清晰地刻印在意識深處。

百日之期，仍在滴答作響，死神的鐮刀并未因這一場慘勝而有絲毫遲滯。

不遠處，《陰差名錄》攤開在地上，在風(fēng)中嘩啦翻動，最終定格在某個嶄新的、泛著不祥微光的名字旁——那個代表著北方古老血祀的村落地名旁，第二個名字悄然黯淡下去，如同燃盡的符紙，只留下一個無形的勾刻，記錄著他剛剛從深淵邊緣險死還生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