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箭矢撕裂空氣刺來的瞬間,
我看見的不是破敗廟宇扭曲的房梁,而是奶奶木像瞳孔里最后凝固的血光。
筆尖沾著自己與朱砂混成的血,
畫出我記憶中最深刻的“金光符”;
體內那道被陰差令轉化過的微薄氣流炸開——
眼前爆裂的金紅血光,
將我從地獄的爪牙下硬生生拽回人間。
陳墨能聽見自己牙齒瘋狂撞擊的咯咯聲,幾乎蓋過了那支迫近的陰冷箭矢破開空氣的銳鳴。他的身體背叛了意志,死死釘在原地,瞳孔里烙印的是前方小鬼煞張開布滿尖細獠牙的黑洞巨口,以及那倒映其中、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寫滿“絕望”二字的自己的臉。那是深淵在向他招手。
“畫!金光護身——!”
趙玄心那聲撕心裂肺的咆哮,如同一柄燒紅的鐵錘狠狠砸進陳墨混沌的腦海。混亂的視界邊緣,一道黃影挾著勁風撲面而來,是趙玄心甩出的空符紙!
身體比思維更快。求生的本能炸開,瞬間接管了一切。陳墨像是抓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猛地握住那支幾乎已被汗水浸透的冰涼禿筆。他甚至來不及思考朱砂在哪,視線死死鎖住那支離眉心已不足半尺、翻涌著污濁穢氣的箭矢,左手已下意識抓向地面——混合著自己手掌割裂滲出的溫熱血液和先前趙玄心格斗濺落在泥地里的、早已暗沉的朱砂碎塊,狠狠抹在了筆尖!
冰冷的禿筆第一次沾染了粘稠滾燙的“墨”。
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符紙上曾經千百次失敗刻畫的、趙玄心筆下那道煌煌赫赫的“金光護身”符印符號。他的手不再顫抖了,或者說,劇烈的顫栗已經被一種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勢頭所取代。筆尖觸及符紙的剎那,仿佛刺破了凝固的時空,黏稠的血朱砂在粗糙的符紙上拖出歪扭、暴烈到近乎破碎的軌跡——那不是道人的符箓,而是被恐懼逼到絕路的野獸在巖石上留下的混亂爪痕!
他要活!哪怕像螻蟻一樣,也要撕開這片壓頂的黑暗!
伴隨著這聲在靈魂深處的嘶吼,陳墨體內那道在趙玄心逼迫下才剛剛感知到的、微弱游絲般的“生氣”,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灼燙!它本能地涌向握在右手中的陰差令——那冰冷刺骨的令牌如同一個無情的磨盤,瞬間將這道暖流絞碎、碾磨,抽干了其中所有的憤怒、悲慟和生的渴望,化作一種極其怪誕、介于死寂冰冷與灼痛尖銳之間的寒流,沿著手臂狠狠沖入緊握的禿筆!
“嗡!”
沾血的禿筆筆尖狠狠頓在符紙末端收束之點!一剎那,符紙上那道用鮮血與朱砂殘屑構成的、扭曲不成符形的潦草痕跡,猛地爆裂出一團極不穩定的光芒!
金紅交織!光芒薄弱得像風中殘燭搖曳,邊緣卻劇烈地扭曲、翻騰,如同燒灼的烙鐵般迸射著刺目的熱力。它更像一團強行拼湊的殘破光斑,而非成型的“符箓”,金芒與血光彼此吞噬纏繞,勉強構成了一面巴掌大小、遍布皸裂裂痕的虛幻光盾!
幾乎在光幕成型的千分之一秒——
“噗!”
那支翻涌著陰穢死氣的箭矢重重刺在光盾中心!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陳墨看到光盾上無數細密的血色裂痕驟然擴大、蔓延,如同被冰水澆透的玻璃!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透過那支銹蝕的箭矢兇猛灌入他的手臂、臂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痛炸裂,緊接著便是一種從體內深處驟然騰起的、仿佛連血肉帶魂魄都被瞬間掏空的強烈虛脫!
“呃啊——!”
陳墨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整個人如同斷線的木偶般向后掀飛,重重砸進身后腐朽冰冷的雜物堆中。符紙在接觸點無聲地炸開、燃燒,化作幾片帶著火星的黑色飛灰,飄散在死寂的空氣中。那面搖搖欲墜、散發著詭異金紅光芒的殘破光盾,也隨之徹底湮滅。
廟宇深處的混戰,因為這突兀爆開又瞬間崩滅的詭異光爆,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停滯。
方才還扭曲狂笑的怨煞小鬼,那張原本貪婪汲取著活人恐懼的黑氣面孔上,首次浮現出一點非出自意識的情緒——那是一絲被陡然冒出的危險刺痛所激起的錯愕。圍攻趙玄心的那幾個動作僵硬、卻帶著詭異合擊韻味的紙兵動作也是猛然一滯,它們那蒼白簡陋的紙面上沒有五官,卻齊齊轉向陳墨被震飛的方向,仿佛那微弱而短暫的光芒中蘊藏著某種連它們都不解的、刺痛核心的東西。
這凝固般的間隙,短如白駒過隙,卻足以致命!
靠著墻壁苦苦支撐、汗血浸透道袍的趙玄心,渾濁發黑的視線捕捉到了小鬼煞那因剎那停頓而驟然松懈的半虛幻身影中,一點被扭曲怨念層層包裹、只有他能清晰感知到的猩紅核心!機會!
趙玄心眼中厲芒爆閃,再沒有絲毫猶豫。
“敕!”
一聲含血的暴喝,壓榨出僅存的道炁!
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化作精元刺激,混合著舌尖滾燙的真陽血,盡數噴在掌中那枚古樸的銅錢劍上!劍身嗡鳴,瞬間激發出遠超之前的刺眼白光!他手臂上的肌肉如虬龍般隆起,匯聚了全部的力量、意志,還有被陳墨那個廢物逼出的不甘與憤怒,朝著那點猩紅核心,狠狠擲出!
銅錢劍化作一道撕裂昏暗死氣的白色匹練,精準無比地貫穿了小鬼煞模糊扭曲的形體正中!
凄厲到足以震裂耳膜的尖嘯猛地炸開!那小鬼煞形體劇烈地膨脹、扭曲,如同一個被刺破的巨大黑色膿皰。無數道混雜著污穢的黑氣帶著刺耳的尖叫從傷口處噴涌而出,瘋狂地拉扯、攪動著它的核心。整個破廟內積壓得令人作嘔的陰寒煞氣瞬間暴走!
一個模糊卻透著滔天怨毒和不甘的老嫗鬼臉在翻涌的黑氣中一閃而滅。
下一秒,砰然炸裂!
混亂的黑風挾裹著刺鼻的焦糊味席卷而過,留下死寂。
廟中所有的黑氣仿佛瞬間失去了支撐點,頹然潰散,徹底融入四周污濁的黑暗中。先前那無處不在、令人如陷膠水的陰寒粘滯感消失了。連帶著被小鬼煞操控的鬼打墻幻境也如同碎裂的玻璃,咔嚓一聲碎裂無蹤。露出了廟宇真正的頹敗輪廓——腐朽碎裂的神龕,斷折的梁柱上掛滿蛛網,地面厚厚一層由香灰、塵埃和不明穢物混合的軟泥。
小鬼煞原先盤踞的核心位置,只殘留下幾縷微不可察的裊裊黑煙,證明它曾經的存在。一切都被那一劍徹底凈化。
“嗬……嗬……”
趙玄心身體劇烈搖晃,左手用力按住胸膛,才勉強沒跪下去。那張被汗水和血污浸染的臉慘白得像紙,嘴唇微微翕動,發出破風箱般的粗重喘息,眼底是近乎油盡燈枯的灰暗。擲出那搏命的一劍,幾乎榨干了他最后一絲力氣。他拄著只剩半截的桃木劍,目光如同燒紅的鋼針,越過彌散的塵埃和混亂的戰場,死死釘在遠處雜物堆里癱著的身影上。
陳墨半邊身子埋在碎木爛布堆里,右手腕骨劇痛鉆心,胸口仿佛被重石碾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刺痛的傷口。方才硬畫血符帶來的虛脫感如同無形的海水將他淹沒,連抬起手指都萬分困難,只能徒勞地在污濁里喘息。他視線有些模糊,但仍清楚地看到了趙玄心投來的那道目光。
那里面翻涌著太多的東西:劫后余生的疲憊……一擊滅殺強敵后本能流露的殺伐果斷的余威……還有,最深沉的——不加掩飾的驚疑!
那驚疑如芒在背!陳墨甚至能感覺到,趙玄心的目光在他手中那支染著暗紅血漬的禿筆上停留了一瞬,才再次抬起,牢牢鎖住他的眼睛。
追兵中,體型稍高、身上紙符紋路更為復雜密集的那個“首領”,動作明顯頓滯。它那扁平簡陋的紙面緩緩轉動,空洞的眼窩位置“看”了一眼地上殘留的焦痕和小鬼煞的最后位置,又“看”了看劍指塵煙、雖然力竭卻爆發出駭人氣勢的趙玄心。
紙兵首領的紙臂微微一抬。沒有聲音發出,但其他幾個僵硬待命的紙兵仿佛接到了什么無形的指令,它們那包裹在單薄紙片下的陰影軀體如同融化的墨汁,悄無聲息地匯入地面濃重的污穢陰影之中,眨眼間,連帶那點冰冷鎖定的氣息也徹底消散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破敗的山神廟,徹底陷入了死寂。
唯有陳墨急促而艱難的喘息聲,還有趙玄心沉重壓抑、仿佛下一秒就會斷裂的呼吸,在塵埃彌漫的空氣中交織,擊打著破廟四壁的斷垣殘壁。
陳墨掙扎著,想要撐起如同被抽掉脊梁的身體。劇痛在肌肉里肆虐,每一次嘗試都帶來新的痙攣。視線被汗水黏住,他狠狠眨了下眼,模糊的目光掃過自己狼藉的右手——那支禿筆正死死地攥在他沾滿泥土和干涸血痂的掌心里,筆尖凝固的暗紅血塊在破廟昏沉的光線下顯得刺目而猙獰。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自己手腕內側。那個東西平時潛藏在皮膚之下,唯有在寂靜的深夜才清晰地顯露——一道冰冷的墨色印記,一個縮小如指環的猙獰鬼頭,盤踞在腕骨的皮膚上,微微起伏,散發著令人骨髓都為之凍結的寒意。那是陰差令留下的無形枷鎖,代表著不斷削減的生命倒計時,如今只剩下……九十六天。
他盯著那個印記,一動不動。身體的痛楚還在肆虐,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沉沉壓下。
然而這一次,在那冰冷刺骨的絕望深潭底部,在那被黑暗徹底浸泡了太久、早已麻木的心湖上,極其突兀地,有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猛地一跳!它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深重的黑暗掐滅,卻帶著與四周格格不入的熾熱——那是他瀕死時,在趙玄心甩出的符紙上劃開黑暗的那道極其不穩定的、詭異而搖搖欲墜的金紅光芒留下的灼痕。
那不是力量。絕對不是。
至少現在還不是。
陳墨閉了下眼,再睜開時,里面翻涌的恐懼沒有半分消退,瞳孔深處卻不知何時,死死釘住了一線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渺卻清晰的倔強。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一絲鐵銹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
活下去!
他在心里對著那不斷跳動的鬼頭印記低吼,聲音嘶啞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哪怕……爬回去!